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波浪上的塔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結城坐在房廊的籐椅上,根本沒朝女人那邊看一眼。他點燃一支煙,吸了起來。

  「哎,你為什麼要瞞著我,一個人出去呀?」女人來到結城跟前。這日本式房間和房廊之間用拉窗隔著。暗淡的電燈光泄到房廊上。女人背靠拉窗站在那裡,垂下目光看著坐在籐椅裡的結城。

  「好不容易來溫泉尋樂趣,你卻連澡也不和我一塊洗,又自己一個人出去了,你說你的心狠不狠?」

  結城只管噴雲吐霧,兩眼一直朝向外面。河水從腳下流過,發出很大的聲響。對面是懸崖,旅館的燈光模模糊糊地映到岩壁上。

  「怎麼了?」女人的聲音有些高了。

  「沒怎麼。」結城有氣無力地答道。臉仍舊朝著外面,身體動也沒動。

  「您的心緒太不好啦。和我一塊到這地方來,後悔了嗎?」

  「沒有什麼後悔的。」結城簡單地答道。

  「那您倒講話呀!如果對土井有顧慮的話,根本沒必要嘛,我隨便怎麼就會把他哄住的。」

  說到這兒,女人的聲音撒起嬌來了。從她所站的拉窗跟前,繞到結城背後,把手搭在結城的肩上。

  「您不打招呼就出去的這段時間裡,我該多生氣呀!您不該把我一個人孤零零丟在這種地方。不過,現在好了。見到您的面,我就放心啦。我的氣已經全消了,所以,高興得控制不住了呢!」女人突然變得饒舌了。聲音也很激動。結城仍然象石頭似的,倚坐在籐椅裡。

  「嗯?」女人搖著他的肩膀,「把收音機打開,跳跳舞吧?這地方太沒趣啦。這種旅館裡,恐怕不會有舞會吧?」

  「算了吧。」結城這次有了反響,但聲音很低。

  「啊,您可真會說話!到外面轉了一遭,累了嗎?」女人聲音裡帶著誘人的嫵媚。結城還是沒有回音。女人又說:「累了的話,去洗個澡吧?這個溫泉雖然溫度不高,但燒得滿熱呢!」

  「那也過一會兒吧。」結城只說了這麼幾個字。

  「真有點怪了。這可不象平時的結城先生呀!您在想什麼哪,兩眼直看著山?這地方太寂寞了。」女人想向結城撒嬌,挨過身來,一塊兒朝外面望去。

  「若是我一個人,在這種地方住一個晚上就膩了。還是東京的繁華熱鬧更合我的性格。」

  「大概還是回去好吧。」結城慢悠悠地說。

  「啊?您說的什麼呀?」女人笑了起來,「討厭死啦。我只要和您在一起,其實多少天都沒關係嘛。無論在什麼樣的山坳裡都會有趣的。」

  「不?最好還是請你回去。」結城說。

  女人以為結城在開玩笑,還只顧笑著。

  「這不是故意刁難人嗎,您是想起什麼不痛快的事了吧?真討厭,竟把這氣往我身上出。」

  「這不是往你身上出氣。是在對你講話。」結城坐起身來,把嘴裡的煙丟在煙灰缸裡。

  「對不起,還是請你回去吧。」這次的語調很強硬。

  「您還這麼講……」女人第一次變了臉色。不過,依然半帶笑容。

  「您這位結城先生,真夠壞的呢。不要說這些了,還是快點睡吧?您不在的時候,已經讓女招待在那進給準備好啦。」

  聽到女人的這些話,結城突然站起身來。

  「我是在認真跟你講話哪!」結城第一次把臉朝向女人。表情堅定,沒有一絲笑意。直視過來的眼神,也是嚴肅的。他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請你回去吧!」

  女人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她用力站穩腳跟問道:「開玩笑吧?」

  「不是玩笑。總之,今晚我想自己一個人睡。」結城把女人推開了。

  「結城先生!」女人喊了一聲。

  結城根本不理睬她,拿起壁龕裡的電話聽筒說,「有一位客人要回去。下一趟去東京的火車,是什麼時間?……好。」

  結城聽到回答,放下聽簡,朝女人說:「火車三十分鐘以後到站。你現在準備還來得及。」

  昭子面色蒼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眼裡閃著銳利的光,死死地盯著結城。

  「結城先生。」女人撇著嘴,尖聲說道,「您做事太不講理啦。您簡直是個魔鬼呀!」

  女人咧嘴放聲大哭起來。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是您在叫人嗎?」女招待員在外面客氣地問。

  「你進來!這位客人回東京,要趕下一趟火車。」

  遠處響起了火車開過來的聲音。因為是在夜晚,那響聲持續了好長時間。加之距鐵路很近,火車通過的時候,在房間裡就能聽得一清二楚。

  火車停到站台上了。車頭在噴出蒸氣。車站工作人員不停地呼叫著到站的名字。

  結城坐在籐椅上,耳朵聽著這些聲音。身子還是一動不動。眼睛仍舊朝向對面漆黑的懸崖。只有聽覺仿佛在接收河水發出的聲響。

  開車鈴很快就響了。火車起動。聲音越來越大。昭子此刻正乘坐在那列火車上。

  方才,昭子也顧不上女招待就在眼前了,連哭帶喊地大叫了一通,結果還是拿起旅行皮箱出去了。當時,結城腦海裡考慮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火車在鐵軌上發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由於行駛在山谷裡,那聲音很久還沒有完全消逝。因為旅館這一帶是很寂靜的。

  結城始終沒挪動地方。嘴裡一直吸著煙,連煙灰落到胸前都沒有發覺。

  他還從來沒有這麼孤獨寂寞過。結城突然離開籐椅站起身來。脫去旅館的棉袍,換上自己的西服。外面套上大衣,一個人走出房間。

  他從樓稱上丁丁冬冬地走到下面,旅館的人臉上現出吃驚的神色:「啊呀!客人先生,您也回去嗎?」

  結城微微地笑著說:「不,我是去散步。請把鞋拿出來。」

  女招待員慌忙從鞋箱裡找出皮鞋。旅館的人都知道,昭子是哭哭啼啼從這兒走出去的。他們都暗地裡頗感興趣地觀察著結城的表情。

  結城明白這些人的心理。默默地穿好鞋,便從門口走了出去。

  「您出去啦!」夥計在身後招呼了一聲。

  旅館前面是一條斜坡路。結城順路朝下坡方向走去。一家挨一家的旅館幾乎都關上了玻璃窗。路上看不到一個住宿客人的身影。

  結城走完坡路,來到鐵路的道口。朝左右看了看,鐵路的遠處一片漆黑。只有附近車站的月臺上,閃著孤寂的燈光。

  結城越過鐵路,走上另一條路。這條路有一段貼近鐵路線,但很快就分開了。

  眼前只有昏暗的農田,以及聳立在遠處的漆黑的山巒。山腳下,閃爍著孤零零的農家燈火。路上闃無人跡。左側有一條奔騰咆哮的河流。

  夜風砭人肌骨。結城豎起衣領,把兩手插進大衣口袋裡,一直沒有拿出來。河水的聲音一直震盪著耳膜。

  結城任憑著兩條腿在那條路上向前邁動,離旅館越來越遠。正前方向,兩旁的山嶺步步逼近,腳下的道路漸漸隱沒在漆黑的盡頭。

  路旁有一家農舍,窗子上映著昏暗的燈光。屋外好象立著一個人影,似乎正在沖著他觀望。

  結城向那裡走過去,問道:「這條路是往哪兒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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