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波浪上的塔 | 上頁 下頁 | |
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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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又看了看小野木的臉。看來,醫生、護土、引路的女孩子,統統都把小野木完全認作是病人的同伴了。…… 「那時候,您為什麼不逃開呢?」照舊是後來,賴子這樣問過小野木。 「我總覺得,那樣就回去有些不合適。心想,至少要照料到讓您乘上汽車。」小野木這樣回答。 「我當時想,這真是位好心人。」 「這傢伙是個居心不良分子吧?……您心裡沒這樣嘀咕嗎?」 「沒有。這我心裡明白。因為我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兒,觀察了小野木先生。這點辨別能力還是有的。」 「我乘上您的車,說出『送到貴宅附近』的時候,您吃驚了吧?事過之後,連我自己都對這種勇氣感到很驚訝。」 「不,當時那是很自然的。」賴子的措辭很巧妙。 其實,只能說當時那樣做是順理成章的。看到先坐進出租汽車的賴子仍然把身子俯伏在前座的靠背上,小野木實在放心不下。打過針以後,醫生說,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並勸她躺在原處休息一下。可她卻謝絕了,說要乘出租汽車回家去。連站在一旁的小野木都清楚,看來是她的潔癖使她一會兒也不願躺在那種地方。 她坐進出租汽車以後,司機自然以為小野木也會跟著坐進去,所以仍然開著車門看他。在小野木看來,那個司機的表情和派頭都很不可靠。賴子則仍舊把身體支在前面的靠背上,還是不能隨意開口講話。小野木突然對這個司機產生了一種恐怖的感覺,不能讓他開車把這位體弱乏力的美麗婦人單獨帶走。 小野木當即下定決心,坐了進去,自己把車門關上。 「我把您送到貴宅附近。要到什麼地方呢?」小野木向俯著臉的婦人問道。 「澀穀。」婦人小聲回答。 「澀穀!」 小野木對長相兇悍的司機說。…… 「當時,看到司機的那副長相,我也有點不想坐他的車子。」這仍然是賴子後來的回憶,她說,「小野木先生說送到附近,坐在旁邊的時候,我內心才松了一口氣。不過,太對不起您啦。讓您放棄了好不容易才能看到的莫斯科藝術院的演出……」 然而,倘若不是思想深處為某種東西所吸引的話,他既不會坐到她的旁邊,她也一定會拒絕的。 車子由赤阪經過青山,駛下可以看見澀谷輝煌燈火的坡道。 「到澀穀的什麼地方?」 小野木一面仔細觀察身旁這位把頭埋到胸前的婦人的情形,一面問道。 「松濤。」她稍微頓了一會兒答道。 出租汽車爬上道玄坡路,在環行線路的銜接處向右拐去。 「謝謝。到這兒就成了。」婦人抬起臉說。車子往來如穿梭,兩側是昏暗的住宅區,大多數人家都有圍牆。 「給您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假如……您帶著名片的話,失禮得很,能送給我一張嗎?」 小野木拒絕了,但在婦人下車要走的時候,又給了她。實際上,他是惋惜就此與她斷了緣分。名片上同時還印有公寓的電話號碼。 小野木表示要「送到貴府跟前」時,她堅決地謝絕了。 小野木忘記返回車內,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目送她的身影逐漸消逝在夜幕裡,過往汽車的燈光不時照到她的身上。小野木永遠也不會忘記,當時吹拂的夜風,帶有一種令人快慰的涼意。 三 那件事發生以後,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左右。 對於小野木來說,那天晚上的事情,只不過是一件偶然的巧遇。不過,他對中途放棄觀賞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倒並不特別感到後悔。究其原因,並不在於當時是自己主動那樣做的。似乎可以這樣說,那會兒照料她,並把她送到澀谷夜晚的馬路上,小野木從中感到了某種程度的滿足,心裡就象當時清風拂面一樣地爽快。 那期間,小野木還是一名司法研究生,正處於修業二年的最後階段。在這段時間裡,他曾到法院、檢察廳、律師協會去實習一圈,最後又回到了司法研修所。 自己究竟為什麼要選擇司法工作,其中又特別選擇了檢察官,小野木並沒有鄭重其事地考慮過。要勉強說出原因的話,也只是因為叔父輩裡有當過檢察官的,鄉下本家的人都很尊敬這位叔父,所以也曾有人勸自己從事同樣的職業。這與大多數人的情況完全相同,他們所從事的職業,差不多都並非出自什麼特殊的機遇。 小野木雖然沒有特別的熱情,但也沒有什麼抵觸,這二年時間的進修就要結束了。不特別熱心,這並不算什麼罪過。他考慮過,當個檢察官至少可以盡到自己的責任,這總比滿腔熱忱地從事某項職業,最後又因中途失望而將其丟開要強。 只是在兩種情況下,小野木的神經時常會產生一種受壓抑的感覺。一種是,作為研修所教材的無數案例,他從中看到了被塗抹得一塌糊塗的人間形象;另一種是,在進入最後一項課目,即審問現行犯的實習中,他感受到了自作自受的人間罪孽。在小野木這樣初出茅廬的新手看來,正好象一堵堵無從下手的巨大厚壁,以犯罪的形式聳立在面前。而應付這些的,只有一部鉛印的《六法全書》(「六法」,指日本現行成文法中具有代表性的六種法律,即憲法、刑法、民法、商法、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六法全書》則是一本以六法為主,收錄了與此有關的各種特別法規、行政方面的法規,以及稅法、產業法規等的法律全集)。以它為武器去解決人間罪孳的結晶,是完全靠不住的,小野木幾乎因此而喪失了信心。 其他同僚是否也抱有同樣的疑慮呢?小野木曾暗中試著審視過自己的周圍。然而卻沒有觀察到這種跡象,自然這不過是表面現象而已。 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忙於用法律條文來裁斷這人間的地獄。 比如,同批同學佐藤喜介便是這樣。這位立志成為檢察官的人,一開始就把檢察官認作天職,為了以最優異的成績從研修所畢業,在學業上付出了非同尋常的努力。除去研修所的講義,還讀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案例彙編,企圖把它們全部裝進大腦。恐怕他是抱著這樣的信條,即再也沒有比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鉛字組成的條文更權威的了。他大約既不會產生小野木所感到的懷疑,也不會喪失堅定的信心。 從前,每當感到窮極無聊的時候,小野木就到外地的古代遺址去消磨時日。上中學的時候,有一位對考古學非常熱心的老師,常常帶領他們去參觀發掘貝塚、豎穴、橫穴等石器時代的遺址。時至今日,小野木竟對這些古跡著了迷,實在有些不可理解。總之,在被迫接觸那些人世關係複雜透頂的罪孽之後,古代人那種簡單純樸生活的遺跡,便無形中成了他的世外桃源。而這種習慣,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那是在第一次送賴子回家以後約一個星期左右。自然,當時還不知道賴子這個名字。電話打到了公寓: 「那天太感謝您了。我是從舞劇院乘出租汽車讓您給送到澀穀的那個人呀。」 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小野木吃了一驚。 「因為討了您的名片,所以才給您打這個電話。這也許有失禮貌吧?」 她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不,倒是我失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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