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麗尼娜 > 相繼死去的人們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我本來不想把我的名字張揚出去。我不知道你們這裡怎麼樣,在我們俄羅斯,炫耀自己的財富是危險的。一旦我向慈善事業捐出這麼多錢的事情公之於世,那麼形形色色的地痞流氓和五花八門的敲詐勒索就會攪得我不得安寧,他們以為我捐給保育院的錢只不過是一小部分,大頭都藏起來了。我無法向世人證實我全都捐出去了,他們反正不會相信我。」

  「當然,」多羅申科贊同地點點頭,「如果這是您的願望……」

  塔什科夫明白,他打消了她因懷疑他的善意所導致的抵觸情緒。下面的事情將會快一些,也簡單一些。

  早晨,米隆剛剛走進娜塔莎的房間,第一眼就看見了久盧阿的三冊譯文本。這個打擊讓他涼了半截。莫非又失算了?他們又一次枉費心機了,人家把書拿到了手,而且還送上門來,可民警卻漏過了取書人。

  娜塔莎盡力克制著,但是米隆看出來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淚。顯然,她也明白,他們精心構思的計策落空了。

  「噢,我看見給你送來了《現代邏輯分析基礎》,」他盡可能快活地大聲說,雖然他自己的喉嚨也發堵,「這太好了。你已經開始讀了?」

  「還沒有,」娜塔莎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這本書剛剛才送來,也就是十分鐘吧。」

  「你首先必須仔細通讀一遍,要注意一一讀懂。如果你覺得什麼地方弄不明白,馬上問我。如果沒有掌握前一個定理的話,千萬不要跳到下一個定理上去。現在你就開始吧,我先在微機上做幾道題。」

  「米隆,難道我真的愚不可及嗎?我覺得我全都理解得很好,可是你卻說全都不對。」

  「娜塔莎,不要斷章取義,」他冷靜地回答,「我沒有說過全都不對。我不過是提醒你,許多定理你只是背下來了,並沒有理解它們的實質。這是一種膚淺死板的學習方法。如果你只要通過大學三年級的數學水平考試,這倒也蠻正常。但是我教你學的不是高等學校的數學課,不是生搬硬套,而是真正的學問,是大學問,你明白嗎?憑你的才華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而大學問是容不得膚淺死板的。讀完定理證明之後,你應當豁然開朗地對自己說:『這才正確,不可能有別的路子。』可是當你還在說『好吧,我記住並且將考慮到是這樣』的時候,你就不會有所成就。久盧阿之所以寫這本書,正是為了幫助人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複雜的事物,提出新的邏輯,便於掌握材料。」

  房間裡安靜下來,只有零零落落的翻書聲和輕輕的擊鍵聲。過了一會兒,娜塔莎抬起頭來。

  「米隆……」

  「啊?什麼地方不懂?」

  「不是,我看不清楚,書上一片白。請把我向窗口挪近一點。」

  米隆使勁忍住笑。久盧阿的書肖然是本好書。但是娜塔莎·捷列辛娜根本不需要,書上的內容姑娘早就學會了,而且學得相當好。但是在倒黴的遊戲中,必須裝出笑臉,既然是他起勁地往瓦西裡的耳朵裡灌輸必須趕快弄到這本書的神話。書弄來了,現在請你們用它為了我們共同的事業來展示姑娘不同凡響的才華吧。娜塔莎耐心地讀著,但是也記得正事。把她向窗口挪近,就是讓她挨著米隆坐到微機旁邊。她領會米隆的意思,真棒。

  他推著輪椅,讓娜塔莎坐到自己旁邊,開始快速擊鍵打字。

  別著急,還不是完全無可挽回。必須稍作等待。也許會

  峰迴路轉。

  娜塔莎似乎完全鑽進書中去了。

  「我不明白,」她突然說,「要做多少次迭代?」

  米隆盯著書,眼睛掃了一下她指的那一段。那一段隻字未提迭代法。但是他明白她的問題:「要等多久?」他很快打出了答覆:

  我想,三四天。在這幾天中,我們應該想好下一步,如果最後是我們沒有辦法的話。只是別洩氣。我們能夠逃出去,我保證。

  但是他嘴上卻說:

  「你好好看看前一個定理,那裡講得很清楚。」

  娜塔莎合上書沉默了一會兒。

  「請你考考我,我覺得我現在都弄懂了。不過你說得對,學過這本書之後,所有的證明都完全變了樣子。」

  「你讀了多少了?」

  「整個第一章。」

  米隆打開了習題集。

  「你做做第360和378題。」

  他稍稍挪開一點,讓娜塔莎更方便地操作鍵盤。她抓緊一分一秒訓練,現在打字速度提高了許多,而且幾乎不出錯字。

  我覺得,你不過是在安慰我。情況不妙。我會死的,是嗎?而你呢?你不要那樣想,我並不太害怕。最可怕的是痛苦。這些年來,這麼多痛苦我都挺過來了,我已經不害怕了。不會更痛苦了。只要不痛苦就不可怕。

  「不對,」米隆斷然說,看見微機上的這段話,他打了個冷戰,「全都不對。根本不對。你用的方法不對。從頭再來。」

  他點點鼠標器,刪除了那段讓他心驚肉跳的話。娜塔莎轉向窗外,陷入了沉思。如果房間裡裝有攝像鏡頭,那麼監視者就會形成姑娘正在思索另一種解題方法的印象。米隆看看自己的兩隻手,手在發抖,哪裡是發抖,是在哆嗦,就像早晨空腹醉酒一樣。他把雙手插在兩膝之間,曲背拱肩,臉上裝出深思的表情,當然,一切都對。她會死去。他,米隆也會,不會如此輕易地放他們出去。

  這裡過於森嚴的警戒說明,這一切絕非兒戲。好心的雇主。有什麼辦法,等著他們來吧。等他們來到這裡,看看天才的姑娘,同醫生談談……往後會怎麼樣呢?把她送回莫斯科,還去那家醫院,警察正在那裡帶著一堆問題等著她呢,到哪裡去了?去誰那裡了?去幹什麼了?不會這樣,或者把娜塔莎弄到另外一個地方,這顯然不是出於好意;或者是讓她死去。而米隆的命運更簡單,這是明擺著的。

  娜塔莎重新轉向鍵盤,把手放到鍵盤上,開始打字。

  不要安慰我,我全都明白。你別擔心,我不會喪氣。謝謝你關於我並且想方設法搭救我。雖然沒有成功,但是你沒有錯。我想讓你知道我愛你。

  他的心由於同情這個孤苦無依的姑娘而發緊,她才活了這麼幾年,而且這些年還過得不甚開心。大概她是對的,他什麼也沒有辦成。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們是殘忍的,誰知道他們將為他倆安排什麼折磨人的死法,既然他們決定要為決不屈服和企圖得救而懲罰他們。如果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還可以指望快點死。朝後腦勺來一槍就完了。也好,就算姑娘來日無多,也要讓她在最後的日子裡活得幸福。

  我也愛你。

  「這樣要好一些。」他說,裝作糾正她的答案中某些地方的樣子。

  這麼說,我是對的,我會死去。否則你也不會哄我。你不能愛我,我是個殘疾人,從來不被人喜歡。不必可憐我,我就是愛你。

  「現在全都對了,我相信,」娜塔莎意外地大聲說,「我可以看第二章了嗎?」

  「對了,」米隆打著冷戰回答,「現在全對了。」

  她又打開譯文本,米隆驚懼地看見眼淚正滴落在打開的書本上。娜塔莎靜靜地坐著,既不哽咽,也不說話,聽任兩行晶瑩的淚水順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頰流淌。突然,一股強大的令人心悸的憐憫之心在他的心中湧起,讓他熱血沸騰,沖決了所有的疑慮和清醒的理由,填平了橫在他這個22歲的健壯穆斯林和17歲的不可治癒的俄羅斯姑娘之間的鴻溝。他決不拋棄她,不能拋棄她。他們要麼一同獲救,要麼一起赴死,反正他們倆要同生共死直到最後。

  同塔什科夫談過話之後的第二天,卓婭·斯米爾尼亞金娜按照他留下的地址登門拜訪。給她開門的是一個招人喜愛的小夥子。

  「您找誰?」

  「我找伊利娜。」

  「可她在上班。」

  「上班?今天可是星期天哪。」卓婭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直都是天天工作,從不休息。」

  「您能告訴我到哪裡可以找到她嗎?」

  「她在鄰街一幢十六層大樓裡擦洗樓梯。」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鄰街的十六層大樓,其餘的樓都只有九到十二層。卓婭走近正門的臺階,隔著大窗戶看見一位瘦瘦的不甚漂亮的姑娘,正在寬闊的前廳裡擦地板。窗戶外面臨街處有一條長凳。卓婭坐到長凳上對著伊拉看著她,不時有人走進大門,在剛剛擦乾淨的地板上跺跺皮鞋,留下一串髒腳印。於是伊拉馬上又把剛才擦得乾乾淨淨煙煙反光的地方重擦一遍。有時她直起腰來,彎起胳膊擦擦臉。開始卓婭以為她擦的是汗水,但是後來她才看清,她擦的不是汗水,而是淚水。

  伊拉擦完樓梯和大廳,把水桶和抹布收到一個什麼地方,走出大樓。卓婭本想叫住她,但是改變了主意,在後面跟著她走。姑娘走到卓婭剛才來過的那幢樓前,走進門裡。大概,她現在要回家去。卓婭決定過一會兒再上樓到她的家裡去。伊拉心情不太好,哭了好幾回,她剛下班,不好馬上硬去她家。讓她稍稍休息一下。但是,很快伊拉又出門向小商品市場方向走去。卓婭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又跟著她往前走。半小時後她才明白,伊拉·捷列辛娜是到小商品市場來幹活。卓婭在靠近熱食攤的地方找到一條長凳,伊拉就是從這個攤上取食品和飲料送往各個攤位的。卓婭坐下來等著。等了好長時間,到4點鐘,市場開始逐漸收攤。終於,卓婭看見伊拉向著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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