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麗尼娜 > 我死於昨天 | 上頁 下頁
四九


  我媽對肮髒的恐懼幾近於病態,尤其是在她病重期間,這會成為她成天絮絮叨叨的主題。每逢這時,她便會面對空寂無人的屋子,一連幾小時喋喋不休地數落個沒完。她詛咒城裡傳播疾病的鼠患,詛咒那些在秘密實驗室裡專門研製能把日常生活中普通的、路上常見的塵土變為有毒物質,能散佈死神,想以此連根剷除所有俄羅斯人的儀器的人民公敵;數落被人收買了的政府。他們故意不和肮髒鬥爭,其目的是迫使誠實公民購買國外進口的洗滌靈,以此來賺錢,因為這些洗滌靈質量當然十分低劣、污染生態環境,而外國公司為了能簽供貨合同,付給我國政府大筆賄賂。由以上所述所能得出的邏輯結論是,周圍的一切全都是混帳東西和有害物質,只有本國生產的可愛的漂白粉可以信賴。

  因此,除訴諸哄騙外,我看不出有別的辦法。

  「媽媽,我和維卡在莫斯科城外找到個好工作,我們得去兩三年。你一個人在這兒我很不放心。讓我們想一想,看誰能留在你身邊。比方說,可否找一位正派女人跟你做個伴兒。」

  「順便再糟蹋我的家?」母親氣惱地打斷我說,「虧你想得出!我可不想替別人打掃屋子。」

  「她自己會打掃的,」我耐心解釋道,「她自己到商店購物,而且,如果你病了,她還能照顧你。」

  「她自己打掃!」母親毫不掩飾鄙薄地嘟囔道,「甩兩下抹布就全齊了。不,我誰都不信,一切都由我來做。」

  「你別忘了,你是個殘疾人,你不能總是一切都自己做,只有知道你身邊有幫手,我才能放心。媽媽,你要知道,如果就你一個人在家,我是不能出莫斯科的。你總不會想要我毀掉自己前程吧?歸根結底,你總不能不讓我好好工作、好好掙錢吧!就算你誰都不需要,可為了我你也不同意嗎?這是為了我呀。」

  「你說得好聽,」母親譏諷地說道,「你怎麼,沒錢花了?」

  「信不信由你,我是沒錢花了,」我連忙撒謊道,「我掙的錢都花在房子上了,至今都沒還清債務。所以我得掙更多的錢。在我離開期間,我要把房子暫時租個好價錢,而這也是一筆收入。」

  「你要那麼多錢有啥用?你有吃、有穿,又有用的,連小車都坐上了。你還要什麼?你怎麼這麼貪財,薩沙?你們這一代我就是不理解,喏,我年輕時無論春夏秋冬就只有一件大衣,可還是過得挺滋潤,為什麼?因為別人連這樣一件大衣都沒有。」

  她激動起來,整整訓了我半小時,訴說斯大林時代的優點,數落俄國目前所籠罩的停滯,數落我的貪婪和不道德,奚落我為自己找了個多麼好的媳婦。

  「我知道你要錢想幹什麼!」她尖叫道,「准是她出的主意。她這是想吸你的血呢!她需要花花綠綠、丁零噹啷的玩意兒,想要過得開心,難怪她連孩子也不想要,就想如何過得開心自在,不想工作!而你就像一頭小公牛被她牽著鼻子走,什麼都看不見!我敢肯定一定是她背叛了你,要錢是給她年輕的情夫花,而你卻為了滿足她的願望,不惜拋棄自己孤苦伶仃的老母親!」

  我渾身冰涼。也是,無怪乎人們都說,瘋子具有異乎常人的洞察力,看人觀物透徹得很,因為他們完全是以另外一雙眼睛觀世的,所以能在旁人一無所見的地方發現端倪。她對維卡的感覺怎麼會這麼准呢?維卡性格中的這一方面,甚至對於跟她耳鬢廝磨那麼多年的我來說,也是出乎意料的,而母親卻原來早就看出來了。

  「您說你需要錢是不是?」她繼續數落道,「你欠了債?既然如此,那請允許我問你一句,你打算用什麼錢來為我雇幫手呢?」

  「她不要報酬,給個住的地兒就行。但她得住在這兒,和你一起,就住在這個家。她給你幹活兒的惟一報酬是你得把房留給她。」

  「我就知道!她將為我幹活兒,以便能儘快把我打發到另一個世界去。倒好像我不知道似的!謝天謝地,幸好我現在還不糊塗。」

  「那好,既然你擔心這個女伴不可靠,你可以把房子賣了,用賣房的錢,找一個好的養老院住著,到了那兒,你將有一流的服務,還不會感到孤獨苦悶。說不定你還能在那兒找到個可以再嫁的主兒呢。這種事也是常有的。此外,你在養老院裡,也不會擔心什麼人會希望你死了。」

  「我才不去呢,」母親決絕地說,「養老院肮髒透頂。我才不願天天親手打掃臭氣熏天的住處呢。」

  事情很清楚,我是無法說服她了。實話說,我也並不是非得說服她不可,我只需辦妥她無自理能力、需要我監護的證明文件就夠了,所以,即使她不同意,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決定所有事項。我把房子賣了,好在那房已買成私房了,再到養老院一付款就全齊了。可我極不情願這樣做。這太沒人味兒了……我只是想讓母親能認識形勢,想讓她能同意我,想要她從今往後不至於走哪兒都說什麼自己的親兒子把她給賣了,把她從家裡趕了出來,送進了養老院。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可是真沒想到,我居然能活著看到這麼可怕的一天?我的親兒子居然想把我趕出家門,扔到大街上去!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他制服不了自己那位牽著他腦袋的蠢婆娘,」她用食指指著我道,「假如你父親知道他的兒子居然會是這麼個白癡,保不定會怎麼生氣呢。你小時候,他為了你的教育,花了多少心思,他多麼為你而驕傲來著。他沒看見你這副蠢樣那真是他的幸運!你的所有心思全花在那個大手大腳的女人身上了,你一門心思全在想要贏得那女人的歡心,好一個月能讓你上一次身。我為我有這麼個兒子感到害羞。滾吧!」

  我默默走到前廳,穿好了外衣。母親留在屋裡沒動,連送我一送也不想。我打開房門,走到樓梯口時,聽見她用刺耳的尖叫聲在我身後喊道:

  「你死了!對我來說你已經死了!你以為你是個什麼,你是個死人!」

  我沒等電梯,一口氣沖下了樓。當然,對她的叫喊是認不得真的。她是個瘋子,是個有病的老女人,而且,她當然不會真的想要我死,要知道我可是她惟一的兒子呀。她這麼做不過是因為沒用腦子,因此我沒權力生她的氣。可我憑第十種感覺感覺到,她最後那句話不是由於生氣和憤怒才說的。而這,也就是我們在瘋子身上常能見到的那種洞察力。她說得對,我確實是已經死了。當然最近幾天我又活過來了,可要知道我當死人已經有些日子了,所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這不可能不留下痕跡。或許總的說來遠不是那麼回事兒?或許我那個瘋媽嗅出有個殺手在緊盯著我?莫非維卡並未取消約定?可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呢?明天我們就能領到離婚證了,而她,也將自由富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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