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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松了手,垃圾箱的蓋子轟隆一聲落了下去。她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開始呼吸困難。不,她應該控制住自己,抵擋住答應他並與他交談的誘惑。他已經不在了,是她親手把最後一束鮮花放進了他的棺材,她親吻了他那冰冷的額頭,撫摸著他冰冷的雙手直到蓋上棺材蓋,隨後,棺材被送進了熊熊燃燒吞沒一切的火焰當中。

  他說什麼?他要問什麼?難道她讓他感到痛苦?從他一出生她就努力地要把他培養成正直、誠實、愛勞動的人,她希望她的小男孩是最出色的,他的得分只有優秀。為了不使他變得嬌氣任性,她嚴厲地懲罰他的微不足道的過錯和最最天真的小孩子的謊話。而當他在學校裡得了四分,或者是也曾有過的三分,她就和他一起坐在教科書前,直到他顯示已無可挑剔地熟記了那些定理、公式或符號她才放他出去玩。她經常去學校找老師,要求把兒子再次叫到黑板前面重新提問他先前回答沒有得「優秀」的章節。而當廖尼奇卡沒靠任何的門路一舉成功就考入了大學,她是如此地自豪。為什麼他說她使他痛苦呢?他為什麼這樣說?

  當她清醒過來,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明白過來剛才是什麼在頭腦中浮現,她把臂時支在垃圾箱蓋上,雙手捂住臉就哭了起來。時間還不是很晚,行人穿過院子從她身邊匆匆走過,但是沒有誰注意到她,沒有人走過來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是否需要幫助,因此,她更覺得自己不幸和孤獨。廖尼奇卡活著的時候,他需要她。而現在誰也不需要她了。她是個年邁的、不十分健康的女人,現在毫無生機地過著誰也不需要她的生活。

  六年的夫妻生活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這是第一次抬高了嗓門對丈夫說話。

  「你怎麼做得出!」她吼道,「看到你的母親在痛哭,你怎麼能不心碎?」

  「讓她哭去,」他冷漠地回答,以新近才有的冰冷而殘酷的笑容微笑著,「這對她有好處。讓她哪怕是思考這一次,她把我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然後讓她考慮她應該怎樣待你。」

  「住嘴!你從哪來的這種仇恨,廖尼奇卡,你怎麼了?難道你對你的母親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別去打擾她,我求你。你對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做的還不夠嗎?她的死還不夠嗎?你想讓你的母親也落到梗死的地步嗎?」

  「她不會有事。而如果讓她難過一陣,這只會對她有好處。或許她會對父親不再那麼挑剔,讓他平靜地活到自己的壽限。並且總的說來,這完全成不了和我吵嘴的理由。你急什麼?我的母親用她自己那顆仇恨的心恐嚇了你整整六年,可是你卻已做好準備要忘掉一切並急急忙忙地跑去安慰她。你怎麼不記得了,她是怎麼急匆匆地跑到你這兒來對那一半稿酬討價還價的?你忘了,她在這事兒上是怎麼侮辱你的?你的記憶很短暫,你很健忘,但是斯韋托奇卡,我的記憶卻是長久的,我不會原諒任何人對你的惡劣的態度。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已是罪有應得,而母親也會的,不要懷疑這一點。」

  「廖尼奇卡,我求你……」

  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控制住自己並放低了聲音。

  「廖尼奇卡,請不要去報復任何人。報復會折磨人的心靈,是沒有意義的,它是徒勞無益的。我不抱怨任何人,我諒解一切。我原諒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因為她是一個不幸的孤獨的瘋女人。我原諒你的母親,因為難以想像還有比她現在正在忍受的還要更大的痛苦,別去打擾她了。」

  「但是我不原諒,」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固執地表示反對,「就讓我們不要再討論這個了,你最好聽聽今天我所寫的。只是我寫的老院士的容貌與你給我描述的不一樣。但是我用了他的真名,這名字很生動。」

  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認真地聽著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給她的女主人公與老院士解釋爭論的場景。是的,她的丈夫確實是個天才。而現在,當他在大家的眼裡都已經死去了之後,他的才能變得更加卓越不凡,好像是從他身上揭下了可以看見總體輪廓而掩飾住了詳情和色調的幾層透明的薄紗。

  「怎麼樣?」讀完這個場景時他問道。

  「驚心動魄,」她發自內心地感歎,「這比你以前寫的都好。你不擔心,這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嗎?」

  「這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笑道,「作者在不斷地學習深造,技能也在成長。」

  「但是,沒那麼突然……」

  「別忘了,你剛剛經歷了巨大的不幸,失去了親愛的丈夫。情感的震動對於文學創作來說不會悄無聲息地就過去的。你別擔心,斯韋托奇卡,相反地,如果在整個事情發生之後,你的寫作還是一如從前,毫無變化,那才是怪事呢。在我這裡你將會成為俄羅斯最偉大的女作家,而我將會為你而驕傲。」

  「廖尼奇卡,我想,不應該……我們不應該想出這一切。我做不到。總是不得不作假、撒謊,我原先以為這很簡單。但是現在……」

  「現在怎麼啦?」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質問道,「你想說,我是個壞透了的撒謊大師,對我來說既輕鬆又簡單,就你是一個聖徒?你剛剛指責我對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和我的母親有極大的罪過,說我殘酷,說我沒有同情心,現在又出來一個我是個撒謊者。好極了,接著是什麼?也許你會把安德烈·格奧爾吉耶維奇·圖林死亡的罪過也完全推到我身上?」

  「廖尼奇卡,親愛的,我是這樣地愛你。」斯韋特蘭娜·格臭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傷心地說,「但是現在這一切變得如此不同,不知為什麼,我怎麼也不能適應。」

  「我也愛你,斯韋托奇卡,」他說話已經委婉得多了,「我非常地愛你,非常。就是因為我愛你,我不能原諒那些欺負你的人。我一切都明白,親愛的,我明白,你跟我在一起有多難。我是個卑微的、不善言辭的人,不善於與出版商打交道,非常便宜地就把自己的作品給了他們,我軟弱,讓人痛心。而你忍受了這麼多年,並且一次也沒有指責過我,只是自己在唉聲歎氣。我記得,每一次我都答應你,我不會再這樣下去,我不會再允許他們騎在我的脖子上,我要向他們要數目可觀的稿酬,我不會再讓他們引起我的憐憫而讓他們說服我。但是當我寫了新的東西,他們又跑來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他們又需要我的幫助,但是這確實是最後一次,而我就又相信了他們並且做出了讓步。

  「而要擺脫這種看不到出路的窘境的惟一的辦法,就是停止存在。就這樣,我停止了存在。我擺脫了自己過去的行為的壓迫,正是這些行為我把自己逼進了角落。我擺脫了那個折磨著我的母親的壓迫,她逼迫我成為她想看到的那樣的人。而我卻不是這樣的人,這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想,與她相處,要不斷地經受著仇恨與不滿,卻不敢吱一聲;看著你被她折磨,卻沉默不語,這很輕鬆嗎?但是現在我自由了,斯韋托奇卡,我是真正地自由了。而人世間的榮耀我並不需要,我得到了我自己想要的東西,剩下的就讓它全都留給你吧。」

  她像往常一樣被他的言詞的魔力所吸引,很快就屈服了。是的,她始終是信賴他的。他,廖尼奇卡,對她來說是最棒的,最具天才的,最最親愛的,也是惟一的。她已做好準備原諒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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