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姬·史菊華 > 上鎖的房間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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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貝克在自己慢慢復原的那段時間常常去探望她。但是眼見歲月和疾病逐漸令她的意識模糊,健康狀態也越來越差,他的心也跟著痛了。後來的幾次,她都把他當作是她的丈夫,而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二十二年了。 看到她孤獨地呆在病房裡,過著與外界完全隔絕的生活,同樣讓他感到心痛。回想起她拼字開始有問題的時候,她還會出門,有時甚至會到城裡,可能是逛逛商店、找找鄰居或是打電話給幾個僅存的朋友。她還時常到布格莫森去看英嘉和羅浮,或是去找她那個獨自住在斯達格桑德的孫女英格裡德。當然,即使是生病之前,她在老人之家也時常是很無聊、很孤獨的,可是只要她的狀況尚可,還可以走動,她偶爾還有機會看到這些年高體邁的老人之外的事物。她還是會看報紙、電視,聽收音機——偶爾去聽場音樂會或看場電影,她仍舊和周遭的世界有所接觸,也能夠從其中得到一些樂趣。可是一旦她被迫被隔離起來,她的心很快就崩潰了。 馬丁·貝克眼看著她變得遲鈍,對病房之外的生活失去興趣,一直到最後完全停止與現實接觸。一定是她的心裡有一股抗拒的力量,他假設著,那股力量將她的意識推回到過去,沒有東西可以刺激她,讓她回到現實來。 當他知道她是如何度日之後(即使她還可以坐在輪椅上),他感到非常震驚,雖然她看來很高興見到他,也很期待他的來訪。每天早晨都有人幫她梳洗、穿衣服,把她放到輪椅上,然後讓她吃早餐,之後她就獨自坐在房間裡面。因為聽力也衰退,所以她不能再聽收音機了;讀書、看報也變得很吃力,她的手連針線都拿不穩。到了中午有人拿午餐給她,然後到了三點,看護要下班,所以就會幫她脫衣服,把她放回床上;再晚一點,有人會送點心過來,但她通常沒有食欲,拒絕吃任何東西。有一次她告訴他,看護都指責她不吃飯。可是這沒什麼,至少這還表示有人會來和她說說話。 馬丁·貝克知道老人之家人員短缺的情形很嚴重,不只是護士和看護缺人;他還知道這類人員其實都非常和善,也很體貼那些老傢伙——除了抱怨那一丁點的薪水和長得不合理的工作時間外——他們都盡力在照顧他們。他常常想,實在不該再讓她忍受這種狀況了,也許可以讓她住到私人看護的家裡,在那兒她可以得到更多的照顧。可是念頭一轉,他馬上就知道她在這兒受到的照顧是別的地方比不上的,他所能做的是儘量抽空來看她。在他努力想要知道他母親的情況有什麼改善的可能性時,他才發現,原來有這麼多老人的情況更加悲慘。 一個人如果又老又窮,而且無法照顧自己,那表示你以往那些活躍的日子已離你遠去,你的自信和自尊一下子全都沒了,最後註定要和其他的老人一起在社會福利之家中老死,一同享受孤獨,等待死亡。 現在他們甚至不稱它為「福利之家」或「老人之家」,他們叫它是「看護中心」或「看護旅舍」,以掩飾他們是在非自願的情形下,被所謂的福利局強押到這兒的。而福利局的人其實根本就不希望知道有他們的存在。這是種殘酷的懲罰,而他們的罪行只不過是太老了。在社會這個大機器中,只要你磨損了,不能用了,他們就會馬上把你丟到垃圾桶裡。 馬丁·貝克知道,雖然現在的情況是如此,但是她的母親已經比許多人幸福多了。她以前就有積蓄,不亂花錢,以免年紀大了之後成為別人的負擔。雖然通貨膨脹很嚴重,使她的錢貶值,但她還有醫療照顧,有營養的食物;在那間她不願和別人共享、又大又清爽的病房裡,還有一大堆她珍藏的物品圍繞著她。這是她利用以前的積蓄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他的長褲漸漸地幹了,那塊污漬也幾乎看不出來。他穿上褲子,打電話叫了一輛計程車。 老人之家周遭的花園很遼闊,維護得也很好,裡面有高大、茂盛的樹木,有深幽的小徑婉蜒於涼亭、花台和草坪之間。他的母親在生病之前,最喜歡在這裡散步,靠在他的肩上。 馬丁·貝克直接走到辦公室,可是碧爾姬修女不在,也沒有別人在。到了走廊,他遇到一個女侍。她端著盤子,上面還有一個熱水瓶。他問她是否知道碧爾姬修女在哪兒。她用一種芬蘭腔,好像在唱歌似的語調告訴他:碧爾姬修女正和一個病人在一起。他再問她貝克女士的房門在哪兒,她點了點頭,示意在走廊前方,然後她就走了。 馬丁·貝克向房間裡探了探頭。那個房間比她母親以前住的小,看起來也更像是病房,裡面除了一束他前兩天帶來的紅色鬱金香之外,全都是白色的。他的母親躺在床上,雙眼望著天花板。每次他看到她,都會覺得那雙眼睛變大了些。她的手正抓著床單,他站到床邊,握著那雙骨瘦如柴的手,然後她慢慢地轉過頭來看著他的臉。 「你怎麼趕來了?」她氣若遊絲地說。 「不要浪費體力說話,媽。」馬丁·貝克說。 他放下她的手,坐下來看著那張疲倦、卻鑲著一雙熱切眼眸的臉龐。 「你還好吧,媽?」他問道。 她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看著他,眨了一兩下眼睛。而她似乎連撐開眼皮也必須費盡力氣。 「我很冷。」她最後說道。 馬丁·貝克看了一下房間,在床腳旁邊的椅子上有一條毯子。他拿起毯子,蓋在她身上。 「謝謝你,親愛的。」她輕聲地說。 然後他又靜靜地坐著,看著她。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握著她瘦小、冰涼的手。 她呼吸的時候喉嚨發出混濁的聲音。漸漸地,她的呼吸平息了下來,然後她閉上眼睛。他仍然坐在旁邊,握著她的手。一隻黑鳥在窗外高聲叫著,四周只有這個聲音。 他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過了很久之後,他輕輕地放下她的手,站起來,輕撫著她的臉頰,低頭看著她。他剛要離開,眼睛還看著她的時候,她張開了眼睛望望他。 「把你的羊毛帽子戴上,」她輕聲地說,「外面很冷。」 然後她又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馬丁·貝克彎下身去,輕輕吻了她的額頭,然後離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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