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勒布朗 > 三隻眼睛 | 上頁 下頁
二四


  這石頭的建築經過幾個世紀活著,呼吸著,隨著它的衰敗而顯得更光亮,隨著它的聖者和天使群的增加而更增添光彩。它在天空中唱著它虔誠的頌歌,在那些逐漸地遮掩了它的門廊和側道的房子之上,在它俯視著的有稠密屋頂的城市之上,在田野和山崗之上。

  好幾次出現一些人到來並倚在淩空的遊廊的陽臺上,或是出現在交叉通道的背景中,根據這些人的服裝,人們可以分辨出時代的不同。我們看到大革命前的資產階級,接著是拿破崙稱帝時代的軍人,接著是十九世紀的資產階級,接著是建造腳手架的工人以及其他進行復興工作的工人。

  最後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是一群穿著作戰軍服的法國軍官。他們倉促地到達一個塔頂,用他們的望遠鏡瞄準,然後從塔頂走下來。在城市和鄉村,到處飄著卷起的小塊雲彩,顯示出炮彈的爆炸。

  人群的沉默變為使人不安。大家的眼光固定不動,焦急不安。我們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事,並知道那向我們顯示出大教堂緩慢的進展和神奇的發展的場景最後將會如何戲劇性地收場。我們等待著這結尾。它像古典悲劇的最後一幕那樣具有邏輯性。但我們是否能夠預見到它所包含的可怕的偉大處和可怕的地方?我們是否能預見到對蘭斯大教堂的轟炸只是結局的一部分,只是為它作好準備?我們是否能預見,除了那將震動我們的神經和搖撼我們的腦袋的戲劇性變化之外,還會有更巨大的戲劇性變化和嚴格的教誨?

  第一個炸彈落在大教堂的東北部,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雖然我們可以從稍高處看到建築物,但對我們顯現的只是西部。一道光像暴風雨的閃電般亮起,在晴朗的天空中旋轉著一柱煙。幾乎是同時投下三個炸彈,發生三次爆炸,雲煙混成一片。第五個炸彈落在屋頂中間。一股巨大的火焰冒起,蘭斯大教堂著火了。

  這時出現了一種用我們掌握的電影產生資料難以解釋的現象。我說電影,這個字眼也許不正確,但怎樣以別的方式來談圍地的奇怪的幻象呢?怎樣來描述我們在空間用眼睛跟隨著的第六個炸彈的可見的抛物線呢?這抛物線甚至停止了一會兒,再慢慢向前,在離雕像幾萬米的地方重新停下,然後襲擊它——這純樸美媚的女聖者的雕像雙臂舉向上帝,臉上帶著非常溫柔、幸福、信賴的表情,這是優雅美麗的傑作,這神聖的創造物,幾個世紀以來,幽居在它的處於燕子窩中間的隱修的地方,過著禱告和崇拜的謙卑的生活,對死亡的威脅微笑著……一陣光亮……火焰……在這精工雕刻的聖者和壁龕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大洞!

  這時候,我感到四周產生了憤怒和仇恨。對小女聖者的屠殺使群眾憤怒起來,正好使這種反感有機會表現出來。在我們面前,大教堂接近時使一切都變小了。它似乎突出於背景之外,同時遠處的景物也迎著我們而來。一個被挖了戰壕、豎起鐵絲網的佈滿死屍的小山崗屹立起來,接著又陷下去,我們看見它的頂上有用泥土建成的堡壘和炮塔。

  巨型的大炮從中伸出。許多德國士兵從四面八方湧出。轟炸蘭斯大教堂的就是這裡的炮臺。

  在炮臺中央,有一群手持望遠鏡、佩劍卸下的將軍們。每發一炮,他們都用望遠鏡觀察,然後點點頭表示滿意。

  後來他們中間出現了巨大的動作。他們排成一行,神態像自動木偶,而士兵們繼續提供炮彈。突然間,從堡壘的另一側出現了由一些騎兵護送著的一輛汽車。它在平臺上停下來。從車上走下一個頭戴頭盔、身披被一把佩劍的鞘撩起的寬大披風、手握著劍鞘的人。他很快地走到幕前。我們認出他是德國皇帝。

  他向一位將軍伸出手。其他的將軍在行禮,他們越來越緊張,接著在皇帝的示意下放松下來。他們在皇帝和與皇帝握手的將軍周圍形成半圓形。

  大家聊了起來。那將軍在對有關這個城市的問題作了一些解釋和打了一些手勢後,令人拿來望遠鏡,調好後讓皇帝觀看。

  一顆炮彈已準備好。命令下達了。

  在銀幕上,兩個形象相繼出現,一個是一個石刻的欄杆在炮彈下崩塌了,一個是皇帝在看過之後重新挺起身來。

  他看見了!他看見了!他的面孔在我們面前顯得擴大,而且單獨出現在銀幕上,帶著愉快的笑容。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他的厚嘴唇、剪成刷子似的鬍子,有皺紋的下垂的臉頰,都同時動起來。但當另一顆炮彈大概正要發射時,他控制住自己不說話,向城中望去。這時候,他的右手舉到眼睛稍下的地方,因此我們單獨看到在這只手和帽盔的邊簷之間的眼睛。這雙眼睛嚴峻、惡毒、充滿傲慢和毫不寬容的表情。這就是那在我們面前閃動的、三隻奇特的眼睛的表情。

  它們發出閃光,顯出惡意的微笑。它們看見了我們在同時也看到的情景:整塊的柱頭和上楣全崩塌下來,新的火焰猛烈地飛騰。這時皇帝大笑起來。

  一個形象向我們展示出他笑得彎折腰並兩手捏著兩肋,他是在一群同樣地瘋狂大笑的將軍中間。他笑著!他笑著!多麼荒謬!蘭斯大教堂燃燒起來。那法國的帝王們不久前在這裡加冕的受尊敬的大教堂倒在廢墟中!德國軍隊到達了敵人的心臟。德軍的大炮毀滅了美麗和高貴的事物。是他,德國皇帝、普魯士的國王、世界的主人想要這一切。他就是紀堯姆·德·奧漢佐勒爾……

  我的上帝!他打開了背心的扣子,多開心的笑,德國帝王的笑和德國人天真的笑!

  梯形實驗室中響起一陣風暴似的嘲罵聲。人群全都站起來,拳頭舉起,咒駡的聲音四起。服務人員不得不和一群侵入梯形實驗室的憤怒的人作鬥爭。

  在籠子的鐵條後面,馬西涅克彎下腰並按動了電鈕。鐵幕升起。

  §十二 「形象」

  這件難忘的事件過後第二天的早上,我很遲才醒來,那是因為晚上輾轉不眠,我好像兩次聽見爆炸聲。

  「惡夢!」我起床時想,「轟炸的景象纏繞著我,我聽到的是炸彈爆炸的聲音。」

  這種解釋是可以接受的。梯形實驗室裡的激動情景以及那天我與貝朗熱爾的相遇和我與馬西涅克的鬥爭使我產生這樣的神經亢奮。當我進入已準備好我的咖啡的客廳時,馬西涅克急匆匆走了進來,把手裡拿著的一疊報紙扔到桌子上。這時我看見他的帽子下有一條圍著前額的繃帶。他受傷了麼?我是否應當相信在圍地一側真的有槍聲響過?

  「不用擔心,」他說,「只是一點皮肉輕傷。我撞上了什麼東西。」

  他指著那些報紙說:「還是看這些報紙吧!這是我們的主宰者的勝利。」

  我沒有對這可厭的人物的闖入提出異議。像他所說的主宰者的勝利和貝朗熱爾的得救使我不得不保持沉默,而他正可以利用這種沉默來完成他的計劃。他在諾埃爾·多熱魯的家裡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他的態度表明他感到了他的權利和我的無能。但是,雖然他態度傲慢,可似乎也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不笑了,而馬西涅克沒有了他的笑,倒使我更為不安。

  「對,」他站起來說,「這是勝利,為大家接受的勝利。在這些報紙文章中沒有一點假的記錄。是使人震驚和熱情洋溢,是使人驚愕和產生狂亂的激情。雖然這些都沒有變化,但沒有任何解釋能站得住腳。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像一些沒有手杖就行走的盲人。是否大家都呆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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