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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我同意您的看法。」她說,「但是我保留了我孤獨的童年養成的習慣,不是故弄玄虛,而是謹慎和沉默。我兒時很快樂,但只是在心裡,只為我自己快樂。失去祖父以後,我更沉默寡言了。我很愛姐姐,可是她結了婚,出外旅行了。她回來以後,我很高興,和她一起來這裡住,我覺得極快樂。然而,儘管我們相親相愛,但在我們之間過去和現在都不十分親密,都不覺得和美幸福。這是我的錯。您知道我訂了婚,真心實意地愛皮埃爾·德·巴斯姆,他也深深地愛我。可是在我和他之間,還有障礙,這又是我的性格所造成的。我不輕易相信別人,不相信任何過於強烈、過於衝動的感情。」

  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涉及女性的感情和秘密時,過於謹慎還是可以接受的,但一涉及日常生活,尤其是不同一般的事情,這就變成荒謬的了。可我到回浪灣以來,事情就是這樣發展的。我本應該把我遇到的某些怪事的真相說出來,然而我沒有這樣做,我保持沉默,別人就把我當作怪僻的、精神失常的人。我受到恫嚇,為了一些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事,因此,我變得焦慮、緊張,幾乎失去理智,我無力承受這些痛苦,可我又不願意讓周圍的人分憂。」

  她沉默了很久。拉烏爾忽然說:「可您還在猶豫呢!」

  「我不猶豫了。」

  「那您願意把您沒對別人講過的事情告訴我了?」

  「對。」

  「為什麼?」

  「我不知道。」

  卡特琳娜嚴肅地說了,又重複一遍:「我不知道。但我不能不這樣做。我只好服從您的要求,同時,我也明白這樣做是對的。也許您覺得,我的話有點孩子氣,我的擔心也非常幼稚,但我相信,您會明白的,您會明白的。」

  她立刻順從地講起來:「姐姐和我于四月二十五日晚上來回浪灣,住進這座冷冰冰的、祖父死後十八個多月來一直無人居住的房子。湊湊合合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打開窗戶,看見童年玩耍的花園,高興極了。它是那樣破敗,長著一片野草,道路也被野草覆蓋,草坪上堆滿了腐爛的枝丫。這就是我親愛的花園,我在這裡度過了多麼幸福的童年。過去的一切好東西,又在這高牆圍著無人來過的空間找到了。它們還活著,在我看來,還是老樣子。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回這些回憶,使我認為已經消失的東西復活。

  「我穿好衣服,赤腳趿上從前的木鞋,激動得全身哆嗦地去探望老朋友——樹,大朋友——小河,古老的石頭和祖父撒到矮林中的塑像碎片。那是我的小天地。似乎它們在等著我,熱烈地歡迎我回來。我也熱烈地朝它們走去。但是,有一個地方在我的記憶中佔據著神聖的位置,我在巴黎的時候,沒有一天不想念它,對我來說,它代表著孤獨的童年和浪漫的少女時期的夢想。在其它任何地方,我都是任憑本能驅使玩耍、消遣,而在這裡,我什麼也不幹,只是遐想。我無緣無故地哭,心不在焉地瞧著螞蟻爭鬥,蒼蠅飛來飛去。我可以自由地呼吸。如果幸福可以是無所事事的,可以用麻木不仁不思不想來表現,那麼,在那裡,在三棵孤立的柳樹之間,當我躺在它們的枝條上,躺到掛在兩棵柳樹之間的吊床上擺蕩時,我是幸福的。

  「我朝柳樹走去,像朝聖一般,心裡一團火熱,腳步卻緩慢莊嚴,心思專一,太陽穴卻發燒似地跳動。我在荊棘和蕁麻叢中分出一條路,這些草木把通向舊橋的路給堵住了。我以前在這座蟲蛀的橋上跳過舞。別人禁止我在這裡冒險,我就故意跳給他們看看。我過了橋,穿過小島,沿著河邊小徑往高處走,到了花園裡怪石林立的地方,我離家之後長出來的草木把我要去的地方遮住了。我鑽進濃密的矮林,撥開樹枝走了出去,馬上驚叫起來,那三棵柳樹都不在了。我懷著沒有等到情人來赴約的悵然心情,不解地環顧四周。突然,我看到百米外,峭壁另一邊,河流轉彎處後面,那三棵失蹤的樹……就是那三棵樹,我向您保證,就是它們,和過去一樣組成扇形,朝著小城堡。從前,我經常從小城堡出神地眺望它們。」

  卡特琳娜停住話,有幾分不安地觀察著拉烏爾。確實,拉烏爾沒有笑。

  不,他沒有嘲笑的神氣,恰恰相反,卡特琳娜對她發現的情況如此重視,他認為是合情合理的。

  「您肯定祖父去世後誰也沒有進過回浪灣莊園嗎?」

  「也許有人越牆進來,但是全部鑰匙都在巴黎,我們到這裡以後,沒有發現有人砸過鎖。」

  「這樣,就只能解釋,您可能記錯了地方,三棵柳樹本來就在那個地方。」

  卡特琳娜渾身一顫,忿忿地抗議。

  「不要這麼說!不,不要這樣假設!我沒有記錯!我不可能記錯!」

  她把他拉到外面,一起順著她指的路走去,他們往河上游走。小河筆直地從小城堡的左角切過,然後,他們穿過草地,走上通向小山岡的緩坡,草地上的矮樹已經由姑娘派人清除了。山丘上沒有任何樹被拔掉或挪位的痕跡。

  「您仔細瞧瞧眼前的視野,然後從我那時站的地方瞧瞧花園。這裡要比花園高出十二到十五米,對嗎?我們可以看到整個花園,也可以看到小城堡和教堂的鐘樓,最後,您做一下比較。」

  小徑越來越陡,從峭壁上面越過。峭壁縫裡長著幾棵冷杉,針葉堆積在岩石上面。河流在這裡猛地轉了個彎,向隘道的低窪處流去。河對面,在茂密的長春藤的下面,有一個墳丘似的土堆,叫做羅馬人墳山。

  接下來,他們一直走到河岸,到了隘道的起點。卡特琳娜指著三棵排成扇形的柳樹,——兩邊的和中間的那棵距離相等——說:「三棵柳樹都在這裡。我記錯了嗎?這裡地勢低凹,視野極窄,只能看到峭壁和羅馬人墳山。勉強可見山上一塊小小的林中空地。我對這三棵樹原先的位置記得一清二楚,可是現在它們卻到了這個地方,而這個地方我也是非常熟悉的,過去我常來游泳,那時它們並不在這裡。您敢說我記錯了嗎?」

  「為什麼,」拉烏爾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為什麼您提出這個問題?我覺得您有點惶恐。」

  「沒有,沒有。」她急忙分辯。

  「有,我感覺到了。有人跟您說過嗎?您問過別人嗎?」

  「是的,可是我裝出隨意說說的樣子,我不願意暴露自己的不安。我先問姐姐,但是她離開回浪灣的時間比我長,記不起來了。然而……」

  「什麼?」

  「她認為這三棵樹一直在這裡。」

  「阿諾爾德呢?」

  「阿諾爾德,他的回答不同。他什麼也不敢肯定,儘管他覺得這些樹原來不在這裡。」

  「您沒有機會去問別的人嗎?」

  「問了。」她猶豫了一下說,「我找到一位老大娘,我小時候,她在花園裡幹過活。」

  「是沃什爾大娘?」拉烏爾問。

  卡特琳娜突然激動地叫起來:「您認識她?」

  「我遇到過她。現在我明白她那『三棵溜』的意思了。她的發音不准。」

  「對!」卡特琳娜越來越激動了,「就是三棵柳。可憐的女人本來有點精神失常,但多少是由於這三棵柳樹才變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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