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Z的悲劇 | 上頁 下頁
一六


  真是無法想像,一座由無生命的石頭和鋼鐵所構成的建築物,居然能夠散發出如此活生生的邪惡氣息。孩提時代,那些關於黑暗鬼屋、廢棄城堡和鬼魅出沒教堂的故事,總是令我毛骨悚然,但是過去這幾年在歐洲古跡遊歷的經驗中,我從沒見過這種建築物,純粹由人為營造出恐怖的力量……現在,正當傑裡米在鋼制大門前按喇叭時,我忽然明白畏懼一幢建築物是什麼滋味了。監獄大部分的地方是黑的,月亮隱沒,陣陣冷風哀鳴。這兒離監獄如此之近,卻聽不見高牆後頭的人聲,也沒有任何燈光。我瑟縮在自己的位子裡,感覺到父親的手忽然握住了我——低聲問著:「怎麼了,佩蒂?」他的話讓我回到了現實,惡魔逃逸無蹤,我努力甩掉恐懼的情緒。

  大門忽然打開了,傑裡米把車開了過去,車頭燈前站了幾個人,黑制服、方角帽,手裡拿著來複槍,令人望而生畏。

  「休謨檢察官來了!」傑裡米喊著。

  「小子,把車燈關掉。」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傑裡米照做了。接著一道強烈的光束射過來,輪流照在我們臉上。

  警衛審視著我們,冷漠的雙眼不多疑也不友善。

  「沒問題的,老兄,」休謨匆忙地說,「我是休謨,這些都是我的朋友。」

  「休謨先生,馬格納斯典獄長正在等你,」說話的仍是同一個人,但口氣溫暖多了,「不過其它人——他們得在外頭等。」

  「我保證他們沒問題。」他低聲對傑裡米說,「我看你和薩姆小姐就把車停在外頭等我們好了。」

  他下了車。傑裡米似乎猶豫著,不過那些手持來複槍的壯漢顯然嚇倒他了,於是他點點頭,往後一靠。父親走向那幢建築,我尾隨其後。我很確定,他和檢察官都沒注意到我,他們走過了警衛身邊。進入監獄的前院,警衛們沒說什麼,顯然默許了我的存在。好一會兒,休謨轉頭時才發現我默默跟在後頭,不過他也只是聳聳肩,繼續大步前進。

  這個地方很大——由於身在黑暗中,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們的腳步在石板走道上敲出空蕩的回音,走了不久,一位藍制服警衛打開厚重的鋼門讓我們通過後,我們發現自己來到了行政大樓,好空、好暗、毫無生氣。就連牆壁都無聲低吟著恐怖的傳說,這不是牢房的牆壁,而是行政辦公室的牆壁。我開始疑心有什麼可怕的幻象會出現在眼前。

  我笨拙地跟在父親和休謨身後,走上一道石板樓梯,前方是一扇樸素的門,跟普通辦公室沒有兩樣,上面印著「馬格納斯典獄長」字樣。

  休謨敲敲門,來開門的人眼光銳利,身上穿著便衣——衣服不太整齊,顯然是匆忙被叫起床的,大概是職員或秘書之流,這些監獄裡的傢伙都是這樣,沒有笑容,沒有溫暖,也沒有慈悲——他低聲嘰咕了兩句,領著我們穿過一個大型接待室和外頭的辦公室,到了另一扇門前,然後開了門,面無表情地等在門口讓我們進去。我們經過他身邊時,他只是冷眼地打量著。

  我忽然發現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們從外頭走到這個房間的一路上,所有的窗子上都裝了鋼條。

  整齊安靜的房間裡,有個人起身迎接我們,看起來像個卸任銀行家。一身樸素的灰色服裝,除了領帶是匆忙打上去的之外,其它看起來都一絲不苟。他有一種長年與惡徒面對面打交道的特質,強硬、嚴肅、滿面風霜,眼睛透露出長期生活在危險中的機警,一頭稀疏的灰發,衣服略顯寬大。

  「你好,典獄長,」檢察官低沉著嗓音道,「抱歉這麼一大早就把你給叫起來,不過謀殺案可不會挑我們方便的時間。哈,哈……請進,巡官。還有你,薩姆小姐。」

  馬格納斯典獄長匆匆一笑,指著椅子語調溫和地說:「我沒想到有這麼多人來。」

  「噢,馬格納斯典獄長,這是薩姆小姐,還有薩姆巡官。典獄長,薩姆小姐也從事偵探工作,另外,當然嘍,薩姆巡官已經是這方面的老手了。」

  「是的,」典獄長道,「反正也無所謂。」他一臉思索的表情:「那麼,佛西特參議員終究是出事了,真奇怪,報應的事情是很難說的。是吧,休謨?」

  「沒錯,他是遭到報應了。」休謨平靜地說。

  我們坐了下來,父親突然開口道:「老天保佑,我終於想起來了!典獄長,十五年前你是不是參與過警察工作,就是在本州島北部一帶?」

  馬格納斯眼睛一亮,微笑道:「我現在倒是想起來了……對,在水牛城。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薩姆先生了?真高興能在這兒見到你,你退休了吧?……」

  他不停地說著,我往後把痛得要命的頭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阿岡昆監獄……在這個又大又安靜的地方,有一兩千個人正沉睡著,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窄小的牢房中無法伸展他們遍體鱗傷的身軀;穿制服的人則在門廊上來回巡查;屋頂之上是夜空,不遠之處有濃密的森林;哈姆雷特山莊中,那位生病的老人正沉睡著;而鋼門之外則是悶悶不樂的傑裡米·克萊;利茲市內的殯儀館中,停屍間裡躺著一個曾經呼風喚雨的男子屍體……他們在等什麼?我很納悶,他們為什麼不談阿倫·得奧?

  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我睜開眼睛,那個眼神銳利的職員站在門口:「典獄長,繆爾神父來了。」

  「請他進來。」

  沒多久,一位身材矮小、臉色紅潤的男人出現在門口,厚厚的眼鏡,發色銀灰,皺紋遍佈,而那張臉之仁慈、之和善,是我畢生僅見。他焦慮痛苦的表情之下,仍掩不住天生的高貴氣質,這位老傳教士是生來就拯救迷途者的,即使是最兇殘的罪犯,也會在這位聖者面前打開心房,袒露真情。

  他一身褪色的黑色法衣,近視眼在光線照射下不斷眨著,右手握了一本磨得發亮的袖珍祈禱書。看到典獄長辦公室三更半夜來了那麼多陌生人,顯然讓他有些困惑。

  「請進,神父,請進。」馬格納斯典獄長彬彬有禮地說,「過來認識一下幾位客人。」然後一一替我們介紹。

  「是的,是的,」繆爾神父有些心不在焉地輕聲應了兩句,凝視著我,「你好,親愛的。」然後急步走向典獄長的書桌,大叫道:「馬格納斯,真是太可怕了,上帝明鑒,我真是不敢相信!」

  「別激動了,神父,」馬格納斯柔聲道,「凡事總是難免會百密一疏,先坐下來,我們一起把整樁事情弄清楚吧。」

  「可是,」繆爾神父顫聲道,「阿倫一向那麼乖,那麼善良。」

  「好了,神父。休謨,我想你一定急著想聽聽我的說法,不過等一下,先讓我把這個人的完整檔案找出來。」馬格納斯典獄長按了桌上的一個鈕,那個職員再度出現在門口,「把得奧的數據拿給我,阿倫·得奧,今天下午出獄的那個。」

  那個職員離開了,沒多久拿著一個大大的藍色卷宗進來,「都在這兒了,阿倫·得奧,編號第八三五三二,入獄時四十七歲。」

  「他服刑多久了?」父親問。

  「十二年又幾個月……身高五英尺六,體重一百二十二磅,藍眼灰發,左胸有一塊半圓形的疤痕……」馬格納斯典獄長認真地查閱著,「不過服刑的這十二年裡,他改變了很多,頭髮幾乎全禿了,身體也更衰弱——他現在將近六十歲了。」

  「他犯了什麼罪?」檢察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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