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Y的悲劇 | 上頁 下頁


  但是——你看那城堡,四周伸展著細心經營的花園,有排列整齊的紫杉,有山形屋頂農舍的伊莉薩白式村莊,鵝卵石,小步道,護城河,吊橋,還有超拔一切之上、層岩壘石堆砌起來的巨堡本身。這是十六世紀的精華,老英格蘭的一部分,是從莎士比亞劇作中萌生出來的——這是安然生活在他豐碩的歷史成就中的老紳士再自然不過的排場陳設。

  即使最尖刻的批評家也不能否認,他對永恆的莎劇有過偉大的貢獻,他幾近天才的舞臺演出,帶給他龐大的財富、顯赫的名聲,還有私底下無窮的快樂。所以,這是退休的戲劇皇帝哲瑞·雷恩先生的原居。當另一位老者打開環繞莊園高石牆的沉重鐵門時,薩姆巡官私忖,不管紐約市那些庸碌的笨蛋怎麼想,對他而言,這才是和平,才是美,才是逃離喧囂的紐約的好所在。

  他突然踩下煞車板,車子嘎一聲停下來。在他左邊二十英尺有一幅令人驚愕的景象,在一片鬱金香花圃中央,有一座石刻的精靈亞利歐噴水池——令巡官出神的,是那個在池子裡用一隻棕色粗糙的手潑水的怪人。自從認識並多次造訪哲瑞·雷恩先生幾個月以來,巡官每次看到這位鬼怪似的老人,仍克服不了心裡那種詭異不真實之感。那只潑水的手很瘦小,暗棕色,皺巴巴,赤裸裸,長著幾根毛發,森林小矮鬼似的背脊上隆起一肉峰——這個奇特的怪物整個裹在一件皮圍裙裡,像鐵匠的漫畫造形。

  駝背老人抬起頭來,他細小慧黠的眼睛一閃。

  「嘿,你呀,奎西!」巡官嚷嚷,「你在做什麼?」

  奎西是哲瑞·雷恩先生光輝歷史中的一位主要人物——他擔任他的假髮師和化妝師四十年——他把兩隻小手搭在彎曲瘦小的臀部。「我在觀察一隻金魚,」他用老年人短促破碎的嗓音一本正經地回答:「稀客啊,薩姆巡官!」

  薩姆鑽出車子,伸了伸懶腰,「我的確不常來,老先生好嗎?」

  奎西一隻手像蛇似地探進水裡,一會兒濕滴滴地握著一隻扭動不已的小東西伸出水面。「真漂亮的顏色,」一邊觀察,乾癟的嘴唇還嘖嘖有聲,「你是說哲瑞·雷恩先生?噢,好得很。」他突然一臉不滿,訝異地說:「老先生?他比你年輕啊,薩姆巡官,你知道,六十歲了,雷恩先生,但是他可跑得比你快,像只……像只兔子,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在後頭那個……冷死人哪……那個冰冷的湖裡遊了整四英里,你辦得到嗎?」

  「呃,可能沒辦法,」巡官微笑回答,一路上小心地別踩到鬱金香花床,「他在哪裡?」

  金魚喪失了勇氣,突然警覺地不再扭動,老駝背近乎遺憾地把它丟回水裡,「在那些女貞樹後面,他們在修那些樹,他對園林的美感十分講究,我是說雷恩先生。這些園丁們喜歡……」

  巡官沒把話聽完就笑著越過老人身邊——但是不忘在擦身而過時撫一撫那醜怪的肉峰,因為薩姆巡官實在是非常講究實事求證的人,奎西大笑,又把兩隻禽爪般的手探進水裡。

  薩姆撥開一棵修成幾何形的女貞樹,從那後面傳來一陣忙碌的窸窣裁剪聲,還有雷恩與眾不同的深沉愉悅嗓音。他跨過樹叢,向一位穿著橫條花褲,被一群園丁圍繞的高瘦男士微笑。

  「哲瑞·雷恩先生本人,親臨現場,」巡官一路宣佈,一邊伸出一隻巨掌,「唉呀!唉呀!你怎麼從不見老?」

  「巡官!」雷恩高興地呼喊:「太意外了,老天,真高興見到你!」他丟下一把沉重的樹剪,握住薩姆的手,「你怎麼找到我的?一般人都要先在哈姆雷特山莊晃蕩好幾個小時才看得到主人。」

  「奎西告訴我的,」巡官說,一邊迫不及待地倒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啊——啊!真好!他在後面那座水地那裡。」

  「在戲弄那條金魚,我敢保證,」雷恩笑道,他像根細彈簧似地一彎身,在巡官身邊坐下來,「巡官,你發福了,」他評論道,盯著薩姆膨脹的身材,「你應該多運動。我敢說,打從我上回見到你,你少說也增加了十磅。」

  「你講得一點也沒有錯,」薩姆咕噥道:「抱歉,沒有還嘴的餘地,你的身材可好得像把提琴。」

  他又妒又羨地看看他的夥伴。雷恩又高又瘦,而且看起來精力充沛的樣子,除了長及頸項的一頭銀髮,他看起來像年四十,而非六十。他極端古典的五官非常年輕,毫無皺紋。灰綠色的眼眸慧黠深沉,無一絲老態。敞開的白色襯衫領底下,喉頭堅韌結實。呈日曬的棕色。他的臉,既穩若泰山,又能瞬息應變,是一張成熟強壯的男人臉。甚至他的聲音,具權威性,又有共鳴,必要時還能舌槍唇劍——那聲音在無數觀眾的耳裡聽來,簡直性感無比。總而言之,這是一位出眾人物。

  「你有事,」哲瑞·雷恩先生眼睛一閃斷言道:「你從城裡長途跋涉而來並非無故,這個推論很簡單,因為你整個冬天都把我忘了——事實上,自從隆斯崔事件(編者注:指薩姆巡官與哲瑞·雷恩先生于《X之悲劇》中合作調查的哈利·隆斯崔謀殺案)以後,你就沒來過。你那閑不得的腦袋裡在打什麼主意?」他那銳利的目光緊盯著巡官的嘴唇。這位演員先生耳朵完全聽不見,就是因為這項晚年變故迫使他自劇院退休。以他對新事物驚人的應變能力,他很快就自學了讀唇術,而他讀唇的能力之好,多數與他接觸過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有這個缺憾。

  薩姆面有愧色,「不要這樣說嘛,不要這樣說嘛,雷恩先生——事實上,紐約是發生了一點事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也許你有興趣試試手氣。」

  「一件罪案,」老演員沉思地說:「不會是黑特家事件吧?」

  巡官眼睛一亮,「這麼說你讀到報上的報導了!對,就是那一家子瘋黑特。有人企圖毒死老太太第一次結婚生的女兒——露易莎·卡比安。」

  「就是那個又聾、又啞、又瞎的女人。」雷恩表情嚴肅,「我對她特別感興趣,巡官,那是顯現人類有能力超越身體殘障的出色範例——顯然你們還沒破案。」

  「對,」巡官惱怒地說,從地上使勁抓起一把草,周圍的美景似乎在轉瞬間喪失了情趣。「完全沒有進展,一點線索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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