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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雷恩仍坦白無隱地說下去,「因此,讓我們回頭來看看,莎士比亞所觀察到的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戲劇性人物——那位畸形、滿手血腥的理查德王,這當然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位惡魔,然而,在莎士比亞洞察萬物的眼睛裡他看見什麼?下面是理查德王不失良知的自白——」瞬間,雷恩整個變了,他的舉止、他的神情以及他的聲音;由於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措手不及,盯著雷恩的每一雙眼睛不由自主震顫起來。狡詐、尖刻、狂暴、貪欲和絕望所揉成的可怕的扭曲和陰影,取代了他平日溫文爾雅的容貌,彷佛那原有的哲瑞·雷恩先生,已在瞬間被一個可怕的惡魔所吞噬了。

  他的嘴巴張著,可怖的聲音流瀉而出:「再給我一匹馬吧,紮好我的傷口,上帝啊!垂憐我救助我!」他痛苦地大聲喊著,但馬上聲調平板了下來,不再激動,不再絕望,輕得幾乎無聲,「還好,這只是一場夢——」場中每個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入迷地隨著雷恩的聲音起伏跌宕。雷恩的聲音繼續傳來,輕細但清晰無比,「哦,你這懦夫一樣的良心,你驚擾得我好苦!藍色的微弱光線,這不正是死寂的午夜嗎,冷汗在我驚懼的臉上發著抖,這為什麼呢?身旁並沒有誰啊,難不成我怕的是自己嗎?我理查德一向這麼愛我自己,也就是說,我不就是我嗎?難道這裡還會有兇手?不可能——哦不,我就是兇手。

  「那就趕緊逃命去吧——什麼?逃離我自己?有道理,要不然我得自己報復自己。什麼?

  「自己報復自己?哦!什麼假話,我是那麼深愛自己的人。但我有什麼值得愛呢?我曾經做過什麼好事?哦,完全沒有,其實我很恨自己,因為我幹下可恨的罪行,我是罪犯,不,不對,亂說,我不是罪犯,傻瓜,自己應該講自己的好處才是;傻瓜,不要這麼自以為是——」雷恩彷佛語無倫次地喃喃著,但瞬間,他卻激動而悲痛地自責起來,「我這顆良心它伸出了千萬條舌頭,每條舌頭都控訴我不同的罪,每一個控訴都指我是罪犯,偽誓罪,罪大惡極;謀殺罪,罪無可遁。種種罪狀,大大小小,一齊推上公堂,它們齊聲叫,有罪!有罪!我只有絕望了——天下再沒人愛我了,即使我就此死去,也沒人會同情我;當然,他們不會愛不會同情,我自己都找不到我有什麼值得同情之處了。」

  席上,有人喟歎了聲。

  §第二景 威荷肯車站

  十月九日,星期五,晚上十一時五十五分

  接近午夜十二點時分,德威特一行人到了西岸線的威荷肯車站——候車室色澤灰灰的、肮髒的,頭頂上則是鐵制的橫樑赤裸裸地縱橫交錯,完全像個倉庫。月臺沿著二樓的牆邊延伸出去,只有寥寥幾名候車的乘客。靠調車場門邊的角落是行李房,一名職員靠著櫃檯一啄一啄地打著瞌睡。一旁小賣部的職員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張嘴打了好大一個哈欠,候車室整排黑色的候車長椅上空無一人。

  德威特一行人帶著一陣風一般的笑聲捲進了車站,原般人馬,只缺了一位萊曼,這位經歷一場大戰的律師在麗池飯店便先行告退,回他的寓所補充睡眠去了。珍·德威特和羅德兩個年輕人跑向小賣部,殷波利也含笑跟了過去,羅德買了一大包糖果,誇張地一鞠躬,雙手捧給珍;殷波利不甘在巴結女郎一事上落後,也買了一整迭雜誌,奉獻到珍的眼前。一身皮草的珍左右逢源,開心得兩眼發亮,臉頰紅豔欲滴,她笑了起來,一手插進一位護花使者臂彎裡,走向長椅坐下,三個人邊吃著巧克力邊高聲談論著。

  其餘的四人走向售票口,德威特看著小賣部頂上的大鐘,指針顯示時間是十二點四分整。

  「哦,」他開朗地說,「我們搭十二點十三分的車子——抱歉,還得等幾分鐘。」

  四人停在售票口前,雷恩和布魯克落後一步,亞罕抓住德威特臂膀,「我來我來,你就別搶了。」德威特笑著掙開亞罕,對售票員說:「六張西安格塢的車票,麻煩你。」

  「我們不是七個人嗎?」亞罕提醒他。

  「我曉得,我有五十張的回數票,」當售票員從窗口丟出六張車票時,德威特的臉色忽然陰沉了下來。馬上他又苦笑起來,「我想我應該要求聯邦政府賠我一本回數票,我原來的那本過期失效了,就在我被他們……」他沒繼續說下去,只抬頭對售票員說:「再給我一本五十張的回數票。」

  「您尊姓大名,先生?」

  「約翰·德威特,西安格塢。」

  「是,德威特先生,」售票員怕誤了他們班車,分外地加快處理動作,沒多會兒,他從柵欄下送出一本定期的回數車票,就在德威特掏出皮夾,抽出五十元紙鈔時,另一頭傳來珍脆亮的叫聲,「爸,車子進站了。」

  售票員快速地找了錢,德威特抓起紙鈔,把硬幣丟進褲子口袋裡,轉身對著其它三人,他手上拿著六張單程車票和那本回數票。

  「要不要跑?」四個人彼此對看著,開口問的是布魯克。

  「不用,還來得及。」德威特回答,把六張單程票和他的回數票收進背心的左上口袋裡,並扣好外套紐扣。

  他們穿過候車室,會合珍、羅德和殷波利,上了樓跳入凜冽如刀的夜空中。十二點十三分的車子仍然停靠在月臺,一行人依次通過鐵格子入口,沿著長長的水泥月臺往後走,另有幾個乘客也散落地跟在他們後頭,最後一節車廂整個是黑的,所以他們只好倒回來,上了倒數第二節車廂。

  車廂裡,已有幾名乘客昏昏欲睡地坐著。

  §第三景 威荷肯-新堡的列車上;提尼克站一側

  十月十日,星期六,淩晨零時二十六分

  一行人兩組坐定:珍、羅德和扮演騎士的殷波利位於稍前;德威特、雷恩、布魯克和亞罕四人則選了車廂中央兩兩相對的座位。

  車子尚未開動,布魯克直直盯了德威特一會兒,轉頭對坐他前面的雷恩猝然地說:「雷恩先生,您今晚說的有些話,令我感觸頗深——您曾提到在剎那之中,蘊含著『無盡悠悠歲月』——當一個人坐在被告席上,等待著陪審團的一聲裁決,死亡?抑或步出法庭開始新生?全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決定。無盡悠悠歲月,說得真是好啊!雷恩先生——」「是啊,說得真是準確極了。」德威特心有戚戚地附和著。

  「哦?你也這麼認為啊?」布魯克瞅了一眼德威特平靜的臉孔,「這讓我想起以前讀過的一部小說——我記得是安布魯斯·畢亞士寫的,一部相當獨特的小說,書中寫到一個人面臨絞刑,就在那——呢,怎麼說呢?在行刑的那一剎那間,這個人居然把自己的一生,從頭到尾,沒有一個細節遺漏掉地在腦中重演一次。雷恩,這和您所說的無盡悠悠歲月是一個意思是吧,我相信也一定還有不少作家曾處理過這樣的想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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