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西班牙披肩之謎 | 上頁 下頁
四五


  「其實並沒有造成什麼不能補救的損害,」艾勒里輕聲回答,眼睛仍緊緊盯住那一盞小燈,「只是看起來很糟而已,她人現在浴室裡,一定正進行同樣的狂熱行動,手握一把刀子,你該早點來看看她撲向每面牆壁的樣子,她好像認為房間理應有奧本海姆或華萊士小說裡那種機關密道一樣……安靜,女士回來了,她很漂亮,不覺得嗎?」

  出現在浴室門口的赫然是塞西莉雅·慕恩,假面具已卸下來了,很顯然,每天她展露給這個世界的容顏,只是一層厚妝,深埋其下的真正樣子會讓你嚇一跳,而此時此刻,法官和艾勒里所看到的正是這個。它是不加掩飾的、粗鄙的、醜陋的,嘴巴扭曲,臉色鐵青,雌虎般的兇惡目光,一隻手淩空曲張著,另一隻手則握著常見的切面包小刀,大概是從廚房摸來的,衣服半敞,露著氣喘吁吁的胸脯。

  她宛如一幅寫真的人體蝕刻畫,前所未見地集粗暴、挫折、沮喪和恐懼於一身;就連她的一頭金髮也呈現同樣的情形,披散著如幹掉的拖把,一股兇惡之氣渲染其上,讓人不寒而慄。

  「老天爺,」老先生張著嘴喘氣,「她——她像只野獸,我從沒見過……」

  「她是害怕,」艾勒里低聲說,「純粹是害怕,他們每個人都怕,馬可這傢伙八成是集馬基雅弗利和別西卜於一身的人物,他讓所有人嚇得——」

  金髮女人此刻貓一樣縱跳過去——向著電燈開關,然後,房間又陷入無邊的漆黑之中。

  兩人仍動也不動地趴著。只有一種可能會讓她如此斷然反應:她聽見有人來了。

  時間像過了一世紀之久似的,事實上,依照艾勒里的腕表,不過是幾聲滴答罷了。燈光再次亮開來,房門也再次被人關上,這回是康斯特布爾太太背抵房門出現在眼前,一手仍按著側柱上的電燈開關。慕恩太太已神奇消失了。

  這名胖大婦人僵立在那兒,眼睛眨巴著。她的雙眼鼓著,胸脯鼓著,全身上下無不鼓著。但真正被眼前一切所迷惑的是她的眼睛,她看著淩亂的床,看著地板上颱風刮過般的景象,看著空空如也的每個抽屜。艾勒里兩人好像看著一部慢動作播映的影片一般,從她眼睛的變化以及從她沮喪神情的變化,他們仿佛能清楚讀到她每一點每一滴想法。

  她的木然無表情並未持續多久,在緞子長袍底下,她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身上每一方肥肉裡的每一個細胞全顫抖起來。驚嚇,恐懼,失望,沮喪,最後沉澱成單單純純的害怕。

  害怕,讓她像一根巨型蠟燭般,瞬間融成一攤燭油。

  顫抖中,她忽然跪倒在地板上,心碎一般哭了起來。她沒哭出聲,但正因如此,她的悲慘更顯得不忍目睹。她的嘴巴大張,艾勒里兩人可看到她鮮紅的喉管深處。大顆大顆的眼淚由臉頰順流而下。她跪著,垂著肥肉的大腿從長袍側面露了出來,身體也隨著悲坳開始前後搖晃。

  慕恩太太貓一樣從床後冒出來,俯看著跪在地上飲泣的胖大婦人,此時,殘酷的神情已從她銳利而美麗的臉上隱去,輕蔑的眼神中幾乎可說夾帶著一絲同情,那把刀子仍握在手中。

  「你這可憐的笨蛋。」她對跪在地上的婦人說。

  兩人聽得一清二楚。

  康斯特布爾太太僵住了,她極其緩慢地抬起眼來,照面那一刹那,她忽然長袍一旋,迅速起身,手按著胸部,呆呆瞪著突然冒出來的金髮女人。

  「我——我——」跟著,她驚惶的眼睛移到慕恩太太手上的刀,鬆弛的臉頰刷一下子白了。她試了兩回想說話,但她的聲帶兩回皆不聽使喚,末了,她期期艾艾地開口說,「你……刀子……」

  慕恩太太看來也被她的反應弄得一驚,等搞清楚胖婦人害怕的原因之後,她笑起來。把刀子扔到床上。

  「這樣!你不用怕了,康斯特布爾太太,我忘了我還拿著刀。」

  「哦,」康斯特布爾太太呻吟了半聲,趕忙放開緊抓著的長袍衣襟,眼睛合了起來,「我想,我——我一定是夢游……夢遊到這兒來了。」

  「親愛的,你少跟塞西莉雅來這一套,」慕恩太太直通通地說,「我也是同樣的女人之一,你也著了他的道,是不是?真是沒想到。」

  胖婦人傻傻地舔著嘴唇:「我——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早該想到才對,你並不像我,是戈弗雷太太這種階層的人。是他寫信給你的嗎?」她銳利的眼神直直盯住這名醜陋且狼狽不堪的中年婦人,仍帶著輕蔑和同情。

  康斯特布爾太太將長袍扯得更緊些,兩人眼神一會。

  半晌之後她帶著哭聲回答:「是的。」

  「要你馬上到這裡來,嗯?馬上。這正是我那親愛的丈夫最甜蜜的話語之一,」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我敢打賭,他要你說,你是接到戈弗雷太太的邀請,邀請函果然馬上就寄到了,大致是這樣。你和戈弗雷太太得裝出好像老早認識一般,裝出從編著小辮子開始就一起玩家家遊戲一般……我完全瞭解,我的情形一樣,因此,你就來了,老天,你不得不來!你根本不敢不來。」

  「是,」康斯特布爾太太仍低頭飲泣,「我——我真的不敢不來。」

  慕恩太太嘴巴一扭,兩眼亮光如箭:「這該死的……」

  「你,」康斯特布爾太太開口又頓住,右手無聲地畫了個弧,「這些——是你弄的嗎?」

  「不是我還有誰!」金髮女人沒好氣地說,「你認為我還必恭必敬地來嗎?我受夠他了,這油嘴滑舌的狗娘養的!我認為這是我惟一的機會,警察撤守去睡大覺……」她肩一聳,「但沒用,沒在這裡。」

  「哦,」康斯特布爾太太小聲說,「真的沒有?我還認為——可是一定在這裡才對啊!哦,怎麼可能會不在這裡!我不相信——我猜,是你早一步,找到了吧,」她看著慕恩太太的肩膀,目露凶光,「你沒騙我?」她怨毒地問,「你不是想要挾我吧?拜託,拜託你,我的女兒就要結婚了,我兒子也剛結婚,我還有一堆小孩得養,我一直是有身份的女人,我——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一直夢想有個人——像他這樣……拜託跟我講,跟我講你找到了——跟我講,跟我講!」她的聲音一路攀高,直到化為尖叫。

  慕恩太太伸手一巴掌抽過去,她的尖叫戛然而止,她倒退了一步,手撫著被打的臉頰。

  「抱歉,」慕恩太太說,「你這麼叫,死人都會被你吵醒,那個老頭子就睡隔壁——剛剛我弄錯房間跑到那裡去……來吧,大姐,收拾收拾自己,咱們該離開這兒了。」

  康斯特布爾太太任由她拉著,這會兒,她當然又哭起來了:「但這叫我怎麼辦?」她硬咽著,「我該怎麼辦?」

  「坐好,嘴巴閉上,」慕恩太太快速掃了周圍一眼,聳聳肩,「明天早上那些條子回來,看到這一堆,那可真有得瞧了。聽好,我們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明白嗎?完全不知道,我們都睡得跟只小綿羊一樣。」

  「但你丈夫——」

  「是啊,我親愛的丈夫,」金髮女人眼神又淩厲起來,但她斷然地又說,「他早夢遊到爪哇國去了。來吧,康斯特布爾太太,這房間實在——實在不大健康。」

  她伸手關燈,房間瞬間暗了下來,不久,窗外那兩個男的聽到關門的聲音。

  「戲演完了,」艾勒里說,有點困難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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