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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茶具(2)


  金斯伯恩·達西村的現狀與其名稱暗示的古老豪華氣派很不相稱。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條街道,幾幢房舍。村子裡稀稀落落地開著幾家店鋪,有時可以看出店鋪其實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村子並不大古老,也不太美麗。它相當樸素,相當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為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一點點亮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來到郵局了。這所郵局十分簡陋,門口有個郵筒,裡面擺著一些報紙和郵政卡片。郵局的旁邊,是的,果然有個招牌高高掛起。五彩咖啡館。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暈眩。畢竟,他年紀大大了。他思前想後,為何這個名字如此攪亂他的心情?五彩咖啡館。

  路邊服務站的修理工說得很對,它看起來不像一個真正吸引人們就餐的場所。到這裡來或許只是為了吃份快餐,喝杯早間咖啡。那麼為什麼他要來呢?他突然意識到了原因所在。這家咖啡館,或者也許最好把它說成遮掩著咖啡館的房舍,分成兩部分。一邊擺放著幾套桌椅,以備老主顧進來吃飯;另一邊卻是個店鋪,出售瓷器。它並不是一個古玩店,店裡並沒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玻璃缸。這是一家出售現代物品的店鋪,朝街展示的櫥窗此時正採擷每束彩虹的光線。櫥窗裡擺著一套茶具,稍大些的杯子碟子,每樣的顏色各不相同。藍、紅、黃、綠、粉紅、紫,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覽,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當汽車沿著路邊漸漸前行,盡力尋找任何一個汽車修理廠或路邊汽車服務站的時候,難怪櫥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櫥窗上貼有一張大卡片,標著「五彩茶具」。

  當然是「五彩」這個詞一直深深銘刻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心裡,儘管記憶非常非常遙遠,已經很難讓人回想起來。

  快樂的色調。五彩的色調。他苦苦思索,他十分驚訝,他竟然產生了一個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動的念頭:從某個方面來說,這預示著他的出現。特意預示他的出現。也許,他的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即「五彩」先生)可能正在這裡吃飯或者購買杯子碟子。自從他最後一次見到奎因先生,已經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見奎因先生沿一條被稱為情侶巷的鄉間小徑離他而去?他一直盼望著再次見到奎因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話一年兩次。但沒有。他們一直沒有見面。

  因而今天他產生了一個絕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這裡,金斯伯恩·達西村,他可能會再一次見到哈利·奎因先生。

  「我真荒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會胡思亂想。」

  他一直想念著奎因先生。想著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動的事情。想著可能會隨處出現的某個人。這個人一旦出現,就預示著要發生什麼事情。想著將要發生的事情,不,不完全是這樣。不僅僅會發生什麼事情,而且他會真切地感受到它。這才是令他激動不已的地方。這種感覺來自奎因先生可能講出的話語。是的,話語。他可能會向他出示什麼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會因此挖掘出其內在含義,他會觀察事物,他會發揮想像力,他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會處理需要處理的事情。奎因先生會坐在他對面,微笑著表示贊同。

  奎因先生說的話會使他,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思想活躍起來,會使他滔滔不絕。他——薩特思韋特先生,有眾多老朋友的人。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一位臨時主教,諸如此類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認,尤其重要的是他們是社交界頗有影響的人物。因為,畢竟,薩特思韋特先生曾經一直是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歡與公爵夫人來往,喜歡瞭解古老的家族,幾代英國人都擁有土地的紳土們的代表家族。他也曾對未必會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輕人有過好感。他們或有困難,或陷入愛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幫助。是因為奎因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才有了可能給予別人幫助。

  而此時此刻,他正在癡癡地觀察一個不起眼的鄉村咖啡館和一個出售現代瓷器、茶具以及無疑是焙盤之類東西的店鋪。

  「我還是得進去瞧瞧,」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既然我傻乎乎地走回到這兒,我就得進去以防——呃,以防萬一。他們修車的時間,我估計,比他們說的要長一些。會超過十分鐘的。也許裡面有什麼使人感興趣的東西。」

  他又一次看了看滿是瓷器的櫥窗。他忽然間意識到這都是些質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緻,堪稱現代的一種精良產品。他又回到過去,搜尋著記憶。他想起了利斯女公爵,她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位老婦人!那次,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島,她對她的侍女多仁慈呀!她照顧她,仿佛救死扶傷的天使一般善良。可就在第二天,她重新恢復自己專橫跋扈的性格,而她昔日的家僕們似乎非常輕易地就忍受住了她突變的性情,不表露任何反抗的跡象。

  瑪麗亞。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瑪麗亞。親愛的老瑪麗亞·利斯。啊,不過,她幾年前已經死了。她有過一套五顏六色的早餐用具,他記得。是的。又大又圓顏色各異的杯子。黑的、黃的、紅的以及特別惡劣的紫褐色的。紫褐色,他想,肯定是她最喜愛的一種色調。她還有過一套羅金漢姆茶具,他記得,上面的主導色彩就是間有金黃的紫褐色。

  「唉,」薩特思韋特先生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喔,我想我最好還是進去吧。也許要上一杯咖啡或者別的什麼。咖啡裡會加大量牛奶,我估計,而且可能放糖。然而,我總得把時間消磨過去。」

  他走進去。咖啡廳裡其實人不多。人們過來喝茶,薩特思韋特先生想,為時尚早。況且,不管怎麼說,如今的人們很少再喝茶了,老年人會在自己家裡偶然沖上一杯。遠遠的櫥窗旁邊站著一對年輕夫婦,靠著後牆的一張桌上兩個女人正在嚼著舌頭。

  「我告訴她,」其中一個說道,「我說過你不能那樣做。不能,那種事情我忍受不了。我也跟亨利這麼說,他同意我的看法。」

  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想到,亨利一定生活得很苦,他無疑認為同意總還是明智之舉,不管有關他的話題可能會是什麼。一個毫無魅力的女人與她的毫無魅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轉向咖啡館的另一半,細聲細語地問:「我可以隨便看看嗎?」

  負責的是一個十分和氣的女人,她說,「噢,可以,先生。我們店目前進了一批好貨。」

  薩特思韋特先生觀察五顏六色的杯子,拿起一兩隻湊近來瞧,觀察牛奶壺,拿起一件瓷器斑馬仔細審視,觀察幾隻造型賞心悅目的煙灰缸。他聽到推拉椅子的聲音,於是扭過頭,看見那兩位仍舊發著牢騷的中年婦女結了賬,正離開咖啡廳。她們剛邁出門去,一個身穿黑色套服的高個子男人走進來,坐到她們剛剛離開的桌旁。他背對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後者認為他的背頗富吸引力。發達的肌肉,健美的脊背,不過,幽暗的背影看起來有些陰險,原因是咖啡廳裡的光線很弱。薩特思韋特先生回過頭繼續觀看煙灰缸。「也許我該買只煙灰缸,以便不讓店主失望。」他一面想,一面照此做了。這時,太陽忽然冒了出來。

  他原來沒有意識到店鋪裡顯得昏暗是因為缺少陽光的緣故。太陽肯定是在雲層裡躲了一段時間。雲彩遮住太陽,他記起,大致是在他們到達服務站的時候。但是現在陽光突然間射了進來,使多彩的瓷器頓時黯然失色;然後射在一面有些教堂氣息的彩色玻璃窗上,薩特思韋特先生想,那一定是維多利亞時代房屋原址遺留下來的窗子。陽光透過窗子,照亮暗淡的咖啡廳。從某種奇怪的角度看,它也照亮了那個剛坐在那裡的男人的脊背。它不再是一個黑的剪影,而成了花彩飾物。紅色,藍色,黃色。猛然間,薩特思韋特先生意識到他所注目的正是他渴望找到的。他的直覺沒有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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