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加莎·克里斯蒂 > 褐衣男子 | 上頁 下頁


  我懷疑丈夫是不是像他們自以為的那樣瞭解太太。如果我有先生,我定會恨他沒跟我商量就把一個孤兒帶回家。

  「我們到車站再打個電話給她。」律師繼續說。

  很快地,我少之又少的私人物品便打包好了,在戴上我的帽子之前,我悲哀地注視它。我將這頂帽子稱為『瑪麗』帽,意思是一種女傭白天出門都應該戴的帽子——但事實並不如此!這只是一頂用黑麥稈編成,有著適度下壓邊緣的軟帽。我以一種天才似的靈感,踢它一下,捶兩下,把帽頂撞凹,然後粘上一塊像立體派藝術家夢中的「爵士胡蘿蔔」一樣的東西。結果變的非常時髦瀟灑。當然,那塊胡蘿蔔早已被我拿掉,而且現在我著手破壞我的傑作。「瑪麗」帽恢復原狀,但看起來更不成形,而且比正常的更癟。我該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象一般人觀念中的孤兒一樣。我只是隱隱擔憂佛萊明太太會不會接納我,但願我的外表能稍稍具有解除她武裝的作用。

  佛萊明先生也在擔憂,當我們走上肯辛頓區一幢大房子的樓梯時我就知道。佛萊明太太很愉快地跟我打招呼。她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結實沉著的婦女。他帶我到一潔淨,有著印花棉布窗簾的臥室,希望我感到滿意,同時說再過十五分鐘後,茶水就準備好了,然後要我自便。

  當她走到樓下的客廳時,我聽到她聲調略高地說:

  「亨利,為什麼——」其他的我聽不到,但聲調的尖酸刻薄是明顯的。幾分鐘之後,另一句話飄進了我的耳朵,聲音更為尖酸:「我同意!她當然是一個很好看的女孩。」

  生活實在是艱苦。如果你長得不好看,男人不會待你好,但是如果你長得好看,女人又不會待你好。

  深深歎了一口氣之後,我開始整理我的頭髮。我有很好的頭髮,黑色的,真正的黑色而不是暗褐色,而且從我的前額一直掩蓋到耳朵。我毫不憐惜地將之往上挽。至於耳朵,我的雙耳也不錯,只是耳朵的美醜現在已不時興了。在彼得森教授年輕的時候,耳朵就像『西班牙美腿皇后』一樣流行。當我梳理完畢之後,難以置信地,我看起來幾乎像是走路排成一行,頭帶無邊小圓軟帽,穿著紅色小披風的孤兒一樣。

  當我下樓的時候,我注意到佛萊明太太以十分慈祥的眼光,看著我外露的雙耳。佛萊明先生有點迷惑不解。我想他准是在對自己說:「這孩子自己在搞什麼鬼?」

  大致上來說,這一天就這樣好好地過去了。我們已安排好,我要立刻找事情做。

  上床之後,我急切地注視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孔。我是不是真的長得好看?老實說,我並不這麼認為!我沒有挺直的希臘鼻,也沒有玫瑰蓓蕾般的嘴,或其他應該有的漂亮部位。有一次,一位副牧師告訴我說,我的眼睛像「拘囿在黝黑森林中的陽光」,雖然他說的沒錯,但那只是因為他們懂得太多名句,而隨意地加以引用。我寧願有愛爾蘭人的藍眼睛,而不是有著黃色斑點的暗綠色!然而,綠色對少女冒險者來說,是一種好顏色。

  我緊緊裹著一件黑衣服,讓我的手臂及肩膀露在外頭,然後我梳回我的頭髮,讓頭髮回復掩蓋著耳朵。我在臉上撲了很多粉,如此皮膚將顯得比平常更白。我找了半天,最後找到一支舊唇膏,猛塗在唇上,然後,我在赤裸的肩膀上披著一條紅絲帶,在頭髮上插著一根猩紅色的羽毛,同時嘴角叼著根香煙。我為自己的這副打扮感到十分高興。

  「女冒險家安妮,」我大聲地說,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點點頭:「女冒險家安妮,第一集——肯辛頓之屋!」

  女孩子實在傻得可以。

  第三章

  接著一連幾個星期,我都感到很無聊。佛萊明太太及她的朋友,在我看來,都是很乏味的人物。她們可以花上幾個鐘頭談論她們自己,她們的孩子,以及為孩子挑選好牛奶是如何困難,以及牛奶不好時,她們如何向奶商抱怨等等。接著她們談論傭人,要想找到好傭人的困難,以及她們如何向職業介紹所的人抱怨,及職業介紹所的人如何對她們解釋等等。她們似乎從不看報,也從不關心世界所發生的事。她們不喜歡旅行——覺得出去旅行,什麼都跟英國不大相同,太不方便了。當然,裡維耶拉對她們還可以,因為在那裡她們可以遇到她們所有的朋友。

  我聽的差點受不了。這些婦女大部份都是富有人家。廣袤美好的世界等著她們去遨遊,而她們竟寧可留在煙塵滾滾、沉悶乏味的倫敦談論著奶商及傭人!現在我回想起來,或許我那時不夠雅量,所以無法接受她們,然而她們實在是愚蠢;她們所挑選的工作也是愚蠢的:她們大部份都擔任家庭會計的工作,記著自家的日常糊塗帳。

  我的事業並沒有多大的進展。房子及家具都已賣掉,總數正好夠還我們的債而已。而且,我也沒找到自己的『標竿』,其實我並不真的需要『標竿』!我確信,只要我到處尋找冒險刺激,它就會在途中與我相遇。這是我的學說:人總是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我的學說就要被證實了。

  那是一月上旬,正確的日期是一月八日。我去與一位女士面談沒有談成而返。她說她需要一位隨身秘書,然而事實上她所需要的,是能一天工作十二小時,年薪僅二十五鎊的清潔婦。在彼此壓抑住的不快之下分手後,我走上艾吉威爾路(面談的地點是在「聖約翰林」中的一幢房子),經過海德公園,到聖喬治醫院,在那兒我走進海德公園角地下火車車站,買了一張到格羅塞斯特的車票。

  一上月臺,我便走到月臺的盡頭。我想看看車站外往城中街的方向,那兩個地道之間是否真的有路閘及出口,以滿足我那好探究的頭腦。我傻乎乎地發現自己是對的而感到高興。月臺上沒多少人,而在月臺的盡頭,只有我跟另外一個男子。當我走過他身旁時,我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最無法忍受的是防蛀丸的味道!這個男子的厚大衣上就有著濃烈的防蛀丸味。然而大部份的男人都在一月之前便開始穿上冬天的大衣,到現在味道應該已經消失了。這個男子在我一邊,站在靠近地道的邊緣。他似乎迷失在某種思緒中,因此我能毫不得罪地注視著他。他身材矮小,臉孔深褐,有著藍亮的眼睛及一小撮鬍鬚。

  「剛從國外來的,」我歸納:「因此他的大衣才有這種濃烈的味道。來自印度,不是軍官,否則他不會有鬍鬚。也許是茶農。」

  這時,那位男子轉過身,似乎是要沿著月臺往回走。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目光移向我身後的某樣西,霎時臉色大變,一種恐懼的扭曲,像是遽逢巨變一般。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在躲避某種危險,忘記了他所站的地方是月臺的盡頭而跌了下去。電軌發出了顯明的閃光及破裂聲。我驚慌大叫了起來。人們跑了過來,兩位車站職員不知從那裡跑了出來控制現場。

  我驚惶過度地站在原地,像根木頭一般地無法動彈。一部份的我為這遽然發生的不幸事件所震撼住,而另一部份卻冷靜而毫不受情緒影響地,對如何將男子的屍體從電軌上移回月臺的方法感到興趣。

  「讓我過去,我是醫務人員。」

  一個蓄著褐色鬍鬚的高大男子推開人群,走過我身邊,俯身檢視屍體。

  當他檢視的時候,令我奇怪地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最後,醫生站了起來,搖搖頭。

  「像僵屍一般,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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