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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說:「派蒂,你可不能洩露我們的計劃。我打算整整親愛的柏西瓦爾老哥。」

  「噢,蘭斯,千萬要小心。」

  「我會小心的。不過我不懂柏西怎麼就該事事得手。」

  瑪波小姐坐在大客室聆聽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講話,腦袋微斜,像一隻和藹的美冠鸚鵡似的。瑪波小姐在這間客室裡顯得特別不相稱。她那瘦瘦的體型坐在大錦緞沙發上,四周擺滿各色的墊子,看來很陌生。瑪波小姐少女時代曾學著用背脊板,身子不得彎曲,所以現在坐得很直。柏西瓦爾少夫人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大扶手椅上,穿著精美的黑衣,嘰嘰咕咕說個不停。瑪波小姐暗想:「跟銀行經理夫人艾梅特太太好像喔。」她記得有一天艾梅特太太來訪,討論傷兵募捐日的義演事宜,基本的事情談好之後,艾梅特太太突然滔滔不絕說了好多話。艾梅特太太在聖瑪麗牧場村的處境很困難。家道中落,教堂附近的淑女圈容不下她,她們即使不是本郡的世家女,對於世家的來龍去脈也非常清楚。銀行經理艾梅特娶了身分比他低的人,結果他太太變得非常寂寞,而她當然不便和小生意人的妻子交往。勢利心理占上風,使艾梅特太太置身于永恆的孤島。

  艾梅特太太很需要交談,那天終於衝破界限,瑪波小姐遂接受了滔滔的洪流。當時她為艾梅特太太難過,今天她也為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難過。

  柏西瓦爾少夫人有滿腹辛酸,能向陌生人吐露,真是輕鬆不少。

  柏西瓦爾太太說:「當然我不想抱怨。我向來不是愛發牢騷的人。我常說人必須容忍一切。沒有辦法糾正的事,只好忍耐;我可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什麼。我能跟誰講呢?人在這兒可以說非常孤單——非常孤單。當然啦,在這棟房子裡擁有一套房間很方便,又可以省錢;可是跟自己有個家不一樣。我相信你同意我的看法。」

  瑪波小姐表示同意。

  「幸虧我們的房子快要弄好,可以搬過去了。其實只是找人油漆和裝潢的問題。這些人動作好慢。當然啦,外子喜歡住這裡,可是男人不一樣。我常說嘛——男人不一樣。你不同意嗎?」

  瑪波小姐同意男人不一樣。她說這句話,良心不會感到不安,因為她真的這麼想。瑪波小姐認為,「紳士們」和女性截然不同。他們要求兩個蛋加鹹肉當早餐,每天有營養美味的三餐可吃,飯前不要有人跟他們頂嘴。柏西瓦爾太太繼續說:

  「你知道,外子整天在市區工作;回到家裡已經累了,只想坐下來看書看報。我正相反,整天孤零零在這兒,沒有恰當的夥伴。我的日子過得很舒服,吃的東西棒極了。可是我覺得人需要愉快的社交圈。這邊的人跟我合不來。其中一部分是我所謂華而不實的橋牌高手——不是文雅的橋牌喔。我自己也喜歡打打橋牌,不過當然啦,這邊的人都很有錢。他們下注下得很大,而且猛喝酒。事實上,那種生活就是我所謂的放蕩社交。此外還有一小群——噢,你只能叫她們『老貓』,專愛拿著泥刀閒逛,蒔花種草。」

  瑪波小姐天生喜愛園藝,她露出歉疚的表情。

  柏西瓦爾少夫人繼續說:「我不想批評死人,不過我公公佛特斯庫先生再婚真愚蠢。我的——我沒辦法叫她婆婆,她年紀跟我不相上下。說實話,她想男人想瘋了,真是想瘋了。而且她真會花錢,我公公對她像傻瓜似的。不管她堆起多少帳單都不干涉。柏西瓦爾氣極了,真的氣極了。柏西瓦爾對錢一向很小心,他討厭浪費。後來佛特斯庫先生變得好怪,脾氣壞得要命,動不動就發火,花錢像流水,支持些可疑的投機計劃。噢——根本就不高尚。」

  瑪波小姐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丈夫一定也為此而擔憂吧?」

  「噢,是的。最近一年柏西真的很擔心。他整個人都變了。你知道,他對我的態度也變了。有時候我跟他講話,他根本不答腔。」柏西瓦爾夫人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還有我的小姑愛蘭,你知道,她是很怪的女孩子,整天在戶外。她也不算不親切,就是沒有同情心,你知道。她從來不想上倫敦逛街,或者去看戲之類的。她連衣服都不感興趣。」柏西尼爾少夫人又歎口氣,低聲說:「當然我並不想發牢騷。」她良心有點不安,連忙說:「你一定覺得奇怪吧,你是陌生人,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不過,由於緊張和震撼——我想最重要的是震撼:遲來的震撼。我覺得好緊張,你知道,我真的——噢,我真的非找人談談不可。你使我想起一位親愛的老婦人翠福西絲·詹姆士小姐。她七十五歲那年挫傷了大腿骨。我長期看護她,後來我們變成好朋友。我走的時候,她送我一件狐皮斗篷,我覺得她真體貼人。」

  瑪波小姐說:「我知道你的心情。」

  這又是真話。柏西瓦爾少夫人的丈夫顯然被她煩得半死,很少理她,可憐的少婦在當地又交不到朋友。她跑到倫敦去逛街,看電影,住豪華的房屋,可是她和夫家的關係缺少人情味,卻不是那些享受能夠彌補的。

  瑪波小姐以柔和的老婦口吻說:「但願我不算失禮。我真的覺得,已故的佛特斯庫先生不可能是大好人。」

  死者的兒媳婦說:「他才不是呢。說一句悄悄話,他是可惡的老人。有人想除掉他,我一點都不奇怪——真的不奇怪。」

  「你完全不知道誰——」瑪波小姐說著突然停下來。「噢,老天,也許我不該問——甚至猜都不該猜,誰——誰——噢,誰是兇手?」

  柏西瓦爾少夫人說:「噢,我想是可怕的克倫普。我一向不喜歡他。他那種態度……不是真的粗鹵,你知道,可是卻又無禮得很,說傲慢更恰當。」

  「不過,我猜總要有動機吧。」

  我真不知道那種人需要多少動機。我猜佛特斯庫先生為了某一個理由罵過他,而且我懷疑他有時候會酗酒。我真的覺得他有點不正常,你知道。就跟那個在屋角亂射別人的腳夫或管事一樣。當然啦,跟你說老實話,起先我懷疑是阿黛兒毒死佛特斯庫先生,不過現在她自己也被毒死了,我們當然不能這麼想。你知道,她可能指控過克倫普。於是他昏了頭,設法在三明治裡放毒藥,葛萊蒂看見了,於是他也殺了她——我認為留他在屋裡真危險。噢,老天,但願我能走開,不過我猜這些可怕的警察不會允許。」她衝動地向前倒,把胖手放在瑪波小姐的手臂上。「有時候我覺得非走不可——如果事情不快點了結——我會真的逃走。」

  她往後靠——打量瑪波小姐的表情。

  「不過也許——這樣不大聰明吧?」

  「不——我認為不聰明——警察馬上就會找到你,你知道。」

  「他們能嗎?他們真的能嗎?你認為他們那麼精明?」

  「低估警察的能力未免太傻了。我覺得尼爾督察是智能特佳的人物。」

  「噢!我以為他笨笨的。」

  瑪波小姐搖搖頭。

  珍妮佛·佛特斯庫猶豫不決地說:「我忍不住覺得……留在這裡很危險。」

  「你是說你有危險?」

  「是——的——噢,是的——」

  「因為你——知道某一件事?」

  柏西瓦爾少夫人好像吸了一口氣。

  「噢,不——當然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會知道什麼呢?只是——只是我覺得緊張。克倫普那個人——」

  瑪波小姐暗想: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想的不是克倫普——看她握拳又放開就知道。瑪波小姐認為珍妮佛·佛特斯庫為了某一理由,確實嚇慌了。

  天色漸漸黑了。瑪波小姐手拿編織物走到圖書室窗口。她由玻璃窗往外瞧,看見派蒂·佛特斯庫在外面的露臺上走來走去。瑪波小姐開窗叫她。

  「進來,孩子,進來嘛。我相信你不穿大衣在外頭一定又冷又濕。」

  派蒂乖乖聽話。她進來把窗子關好,打開兩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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