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加莎·克里斯蒂 > 第三個女郎 | 上頁 下頁
二〇


  她又朝那一片新大樓的方向走了回去。之後,感到今天的早餐份量不夠,她就轉進了一家餐室。餐室內客人不少,多半是吃晚早點或午餐的。奧立佛太太四下看了看,要找個合適的座位,卻不禁驚呀得口都合不上了。在靠牆的一個桌子上坐著那個女郎諾瑪,對面坐的是個一頭垂肩栗色長鬈髮的青年,穿著紫紅色背心配一件很講究的上衣。

  「大衛,」奧立佛太太抽了一口冷氣暗聲叫道:「一定是大衛。」他與那女郎諾瑪很激動地在交談。

  奧立佛心中盤算了一個妙計,打定主意之後,躊躇滿志地點了一下頭,逕自穿過餐廳來到一扇寫著「女士」的門前。奧立佛太太不敢確定諾瑪會不會認出她來。往往看起來印象不深的人,到頭來不見得會讓人忘記。此刻諾瑪好像並沒有注意看什麼:可是大衛,誰能說一定呢?

  「我看我自己總能想點辦法,」奧立佛太太自忖道。她在化妝間裡掛著一塊髒兮兮的鏡子前照了照,特別打量了她認為是女人外表的焦點——她的頭髮。沒人比她更在行了,因為她不知道變換過多少次髮型,而且每一次朋友都不大認得出她來。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的頭部,就開始動手了。她先摘下髮夾,取下了幾大鬈假髮,包在手帕裡之後塞進了手提帶裡,把頭發自中間分開,自臉部猛地往後梳過去,然後在頭後卷了一個髮髻。她又取出一副眼鏡架在鼻子上。這麼一來,看著真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幾乎是滿腹經綸的模樣嘛!」奧立佛太太心中無比得意地想。她用唇膏把嘴形變換一下之後又走回到餐室內,她小心謹慎地行走,因為這副眼鏡是看書用的,此刻戴起來視線有些模糊。她穿過餐室,在諾瑪與大衛後面的一個桌子坐下來,她面對大衛坐著。諾瑪雖然坐得靠近她,卻是背向她的,除非扭轉頭來,否則諾瑪是看不見她的。女服務生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奧立佛太太叫了一杯咖啡和一個麵包卷,然後作出一副不引人注意的樣子。

  諾瑪與大衛根本沒注意她。他倆正在激動地討論。不過一、兩分鐘奧立佛太太就跟得上他們的談論了。

  「……可是這些事都是你幻想出來的,」大衛在說:「都是你的想像。這根本是完全、完全無稽的,我親愛的。」

  「我不知道。我分不清。」諾瑪的聲音很離奇地缺少一種反響。

  由於諾瑪背向著她,奧立佛太太聽她說話沒有聽大衛的清楚,然而那女郎的聲調聽起來卻令人很不舒服,有點不對勁,她心想,太不對勁。她記起了白羅第一次告訴她的話:

  「她認為她也許殺了人。」這女郎到底怎麼了?得了幻覺症?她的心智是否真地受了損傷,或多多少少有這麼回事,以致這女孩子受了很大的震驚?

  「你要是聽我說,這全是瑪麗大驚小怪搞的鬼!反正這女人根本神經病,她自以為自己有病什麼的。」

  「她是有病。」

  「好吧,就算她有病吧。任何有腦子的女人也會找個大夫給她開一些抗生素之類的藥,她好老躺在床上。」

  「她認為是我作的,我父親也這麼想。」

  「我告訴你,諾瑪,這都是你腦子裡胡想的。」

  「你只是跟我這麼講,大衛,你是在安慰我。如果說真是我給她那東西的呢?」

  「什麼意思,如果?你一定曉得你作了沒有。你不會這麼傻吧,諾瑪?」

  「我不知道。」

  「你又來了。你老是這麼說。一遍又一遍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懂,你根本一點也不懂什麼是恨。我第一眼看見她就恨她。」

  「我知道。你告訴過我的。」

  「怪就怪在這裡。我告訴過你,可是我卻不記得告訴過你。你看是不是?我常常——跟人說好些事情。我告訴別人我要做的事,做過的事、或是要去做的事。可是我根本記不得告訴過他們那些事情,就好像我心裡在想這些事情,有時候一下子就跑了出來,我就對人說了。我跟你說過,有沒有?」

  「這——哎呀——聽我說,不要又說這些了。」

  「可是我對你說了?是不是?」

  「好了,說了的!可是人常喜歡說什麼『我恨她,我要殺了她。我想把她毒死!』這類的話。不過,這只是孩子氣,你知道嘛,好像還沒長大。這是很自然的事。孩子都常說。『我恨這個,恨那個。我要把他腦袋砍下來!』孩子在學校都喜歡說,特別說那些他們特別討厭的老師。」

  「你認為就僅是這樣嗎?可是——這麼說,好像我還沒長大嘛。」

  「呃,在某些方面你是沒長大。你只須振作起來,認清這都是多麼傻的事。就說你恨她吧,又怎麼樣呢?你已經離開家了,你不必跟她住在一起呀。」

  「我為什麼不應該住在自己家裡——跟自己的父親一起住?」諾瑪說:「不公平,太不公平。先是他跑掉把我母親拋下,如今,他剛回來要跟我在一起的,可是他又娶了瑪麗。我當然恨她,她自然也恨我。我常想殺了她,常常在想各種法子。我一想到這些,心裡就很舒服。可是後來——她卻真的病了……」

  大衛很不安地說:

  「你沒把自己當作個巫婆之類的人吧,有嗎?你沒有做個蠟人用針去紮這一類的事吧?」

  「哎,沒有!那樣太可笑了。我作的是真事,很真的。」

  「跟我說,諾瑪,你說的真事到底是什麼意思?」

  「瓶子在那兒,我抽屜裡。我打開抽屜就發現了。」

  「什麼瓶子?」

  「龍牌殺蟲劑。特選的除草劑,瓶上貼的標簽是這樣寫的。裝在深緣色瓶子裡,那種可以噴東西的。上頭還寫著:小心,有毒。」

  「是你買的?還是揀到的?」

  「我不知道我從哪兒弄來的,可是的確在我抽屜裡,而且已經用了一半了。」

  「所以你——你——你就記起——」

  「是的,」諾瑪說:「是的……」她的聲音更含混,幾乎有如夢囈一般。「是的……我想就在那時我一切都想起來了。你也這麼認為,是不?大衛?」

  「我對你實在不知該怎麼想,諾瑪。我真不知道,我想你大概是自己編出來的,對自己說的。」

  「可是她進醫院去檢查了呀。他們說搞不清,查不出她有什麼不對,她就回家了——可是病又發了,我就開始害怕。父親也開始以那種怪異的眼光看我,醫生到我們家來,跟父親關在他的書房裡密談。我跑出房外,爬到窗口想聽他們說些什麼。他們兩人在計劃,要把我送到一個地方去關起來,把我送到那裡去接受『一系列的治療』什麼的。你看,他們不是認為我瘋了嘛,我怕死了……因為我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麼或沒有作什麼。」

  「你就是這時才逃走的嗎?」

  「不是——那是後來的事——」

  「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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