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戶川亂步 > 在黑暗中蠕動 | 上頁 下頁


  1

  在這篇小說出場的數位重要主人公中,作者最感興趣的是西洋畫家野崎三郎。不僅如此,他也理所當然地成為首先登場的人物。

  野崎三郎是天生的放蕩不羈之人。幸運的是他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拖累,可謂是真正的單身貴族。他的父母、兩個哥哥相繼逝去,留下來的是令他一生盡情享用的財產。幸運兒說的就是他這類人。該故事就從這位野崎三郎迷戀上一個叫做蝶的舞女開始的。

  雖說是西洋畫家,三郎從未真正完成過一幅繪畫。他的工作與其是畫油畫,看上去倒更像是鑒賞、讚歎西洋名畫、雕塑、日本及中國的古畫。

  他醉心於古代名畫,並致力於收集。說到他自己的繪畫,那剛動筆便擱置下來的畫板最終總被丟棄在雜貨間內,堆積如山。

  在受雇于畫室的老婆婆看來,三郎這個男人之所以選擇畫家這一職業,並不是為了繪畫、賣畫,而是為了和女模特們調情。可見,他對於女模特們也充滿了興趣。但凡在市面上走紅的女模特必會踏足其畫室。非但如此,除了職業模特外,一些非職業性的婦人、女孩也曾站在三郎的畫板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三郎雖沉默寡言,但揮金如土、儀錶堂堂,對異性充滿了誘惑。可是他們之間,如果超越了普通的畫家與模特的關係,那麼這種關係決不會超過三天。似乎是慣例一樣,三郎必定要離開、躲避她們。當然這當中定有原由,對此三郎自己非常清楚。

  有時,三郎自己也會想,可能就像那老阿婆所說的,自己選擇西洋畫家為職業、上畫塾、創立畫室都僅僅為了欣賞女模特。他不像普通人那樣對異性的容貌感興趣。與臉形等相比,對於身體的整體美,他具有獨特的愛好。而就物色該對象而言,沒有比畫家這一職業更加適合、便利的了。

  他之所以醉心於西洋名畫、雕刻,其中之一便是以上原由。當看到一些精美的裸體畫時,他決不會以一種不健康的心理去讚歎作者的創造力。有時他會覺得不管是什麼美女的照片都不及一條斷臂的雕刻更具誘惑性。某位小說家膜拜美女的赤腳,而他不僅僅是腳,對脖子、手腕、胸部、背部、臀部、大腿等身體的各個部位都能發現一種容貌之外的美。某個女人因為耳朵美,某個女人因為肩部美,某個女人因為脖子美而讓他心動不已。

  當然這種感覺也許是處理身體美的畫家、雕刻家們所共有的。但野崎三郎的這種感覺已超出平常,發展到一種病態的地步。即便如此,在這個世上,為什麼擁有這種美妙身軀的人是那樣的少。耳朵、肩膀、脖子或是臉形等等這些局部美麗的女人多得很,但整個身體,像某幅西洋名畫那樣,完全符合他口味的女人,三郎還未邂逅過。他和女模特的關係不能長久維持,其中之一就是他這種怪癖造成的。另外,那些女人們都不具備讓他迷戀的魅力。在他看來,容貌的美麗暫且不論,多數女人都是讓人憐惜的殘缺品。就這樣,我們這位野崎三郎君在遇見舞女蝶之前,已經與幾十個女人相處過。最後他終於遇到了其半生夢寐以求、理想中的女人。某一天,通過朋友的介紹,一個不久前退出舞臺,名叫蝶的女子來到了他的畫室。當她脫掉微髒的絲綢夾衣,站立在模特臺上時,三郎的喜悅、興奮難以言表。

  在舞臺上被稱作「印度人」的蝶並不屬￿美女的那一類型。她容貌上最大的缺陷是其鼻子,正如其綽號,她的鼻子像印度人那樣四下去。嘴巴雖不會給人一種厭惡的感覺,但也像印度人一樣大而厚。整個臉的輪廓是充滿肉感,稍稍下凹。惟一的亮點是她那眼角細長、可愛的單眼皮眼睛。

  對於三郎而言,即使是這種容貌也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魅力,但她最美的還是整個身體。她的綽號叫「印度人」的最大理由肯定是其皮膚的顏色讓人容易聯想到印度人,可是這個綽號不是很貼切。她的皮膚雖談不上白皙,但也決不像印度人那樣黝黑,而是給人一種明亮的感覺,打個比方說,就是那種未燒焦的豆餡年糕的淺咖啡色,或是略帶褐色的奶油色,這種色彩健康光亮地迸發出來。從其皮膚表面無數肉眼看不見的毛孔中分泌出的脂肪令其皮膚就像塗了昂貴的香油,伴隨著一種香氣,散發出微微的光彩。

  她整個身軀給人的感覺是如豹子般驃悍,柔韌性強。她決不是纖弱的浮世繪中的美人。那是一種我們祖先所憧憬的佛像之美,那種十全十美的菩薩之美。也許形容得有點離譜。她是略帶野性的菩薩,在山野中狂奔,墜入人間的菩薩,這也許能概括出蝶的全貌。

  從耳朵到脖子,從脖子到肩部的豐滿曲線,從乳房到肚皮的在日本人中少見的豐碩丘陵,不可思議的蜂腰,臀部到腿部的深邃而有光澤的陰影,修長的雙腿……那無法窮盡描述的美讓野崎三郎欣喜若狂。

  理所當然的,三郎將一切拋於腦後,以她為原形進行繪畫一事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他只考慮如何贏得她的芳心。她的過去,她的家庭都無所謂。他像發燒一般狂熱地追求著眼前的這位大美人。

  他的求愛很容易就被接受了。而且他們兩人的關係打破了慣例,一直維持得很好,毫無波動,直至蝶猝死在信濃山中。另外,蝶還是三郎怪癖的理解者,這對於三郎而言可謂是雙重的喜悅。三郎經常會覺得能找到蝶這樣的天使簡直是絕無僅有的奇跡。

  不久,在大門緊閉的三郎畫室中,終日持續著某種狂暴的遊戲。那到底是一種什麼遊戲,外人不得而知。那位老婆婆幾乎每天都能聽見重物被扔在地板或牆壁上的聲響,膽戰心驚,惴惴不安。

  2

  轉瞬間,蝶來到三郎的畫室已有數周。剛開始時,她每天來往于本所方的家中與戶山原的三郎畫室,不知何時起,她便不再回家,而是留宿于三郎處。每當三郎間「家裡人不擔心嗎?」,她總是甩出一句「沒事」。而且兩人的話題一旦觸及她的家庭便不再深入下去。一方面是每當話題即將繼續下去時,她便巧妙地岔開,另一方面三郎也不想追問下去。

  不久仿佛是與二人的生活同步一樣,春天悄然而至。他們的畫室被一種濃厚的粉色大氣輕柔地籠罩著。早櫻也開始零星綻放,就在此時蝶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請求。

  如果諸位讀者允許的話,作者想稍微描述一下他們畫室裡的生活究竟是什麼一種狀態。同時,蝶的奇怪要求是在什麼場景下提出的,三郎又是如何輕易答應的,對於這些想稍作贅述。如剛才所述,在某個溫馨春日,緊閉的三郎畫室內,呈現出一派玩具箱打翻的景象。在十坪左右的地板上,亂糟糟地鋪著大紅地毯,華麗的緞子鴨絨被,幾個長椅用靠墊、虎皮,以及厚毛毯等扔得到處都是,房間的各個角落裡,堆放著長椅、交椅、滿是書籍的圓桌、畫架、三腳架、文具箱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像是退潮後的海草一般淩亂不堪。另外,在牆壁及天花板上局促地掛著符合三郎口味,形態各異,呈現出令人費解姿勢的東西方名畫呀,複製品呀:有是真人兩倍大,妖冶之極的裸女全身像;也有像殘疾人一樣,肌肉扭曲的勞動者的裸體像,形形色色,各種造型的男女肉體烘托出一種血腥、怪異的氛圍。

  「再遊一下,就像在真正的大海中暢遊一樣。」

  三郎立在窗邊的長椅上,一手拿著素描本,作著要求。在其腳下的大紅地毯上,白得耀眼的蝶全裸著,不停地搖動著濃密的黑髮,做出游泳的姿勢。「但這樣,無法自由自在地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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