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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沒有蛇(6)


  她把罐子遞給他。

  「你打算幹什麼,爸?」鮑比問。

  「我們班兒上有個黑鬼,一個異教徒,他來自一個多蛇的國度。打算跟他開個玩笑,一個小小的玩笑。把廚房裡防燙手套遞給我,潔妮。」

  「你不必帶手套,」鮑比說,「它不會咬你的。」

  「我不能去碰那個肮髒東西。」大個子比利說。

  「它不髒,」鮑比說,「它們是很乾淨的生物。」

  「你這個傻瓜,小子,你的書都白念了。聖經裡不是說,『汝必須用肚子爬行,以土為生……』哎,何止吃土呀,反正,我絕不用手碰它。」

  潔妮將防燙手套遞給爸爸,大個子比利·卡麥倫左手拿著開了蓋的果醬罐兒,用手套保護著右手,俯身站在蝰蛇旁。他的右手慢慢地向下伸,到低處時,疾速地一抓。但那條小蛇更快,它那微小的利齒刺入絮得厚厚的掌心處,毫無傷害。大個子比利並沒有看到,因為他的視線被自己的雙手擋住了。轉眼間,那蛇被抓到果醬罐中,蓋上了蓋兒。透過玻璃,他們看到它在裡面發瘋地扭動著。

  「我討厭這些東西,不管它有沒有害,」卡麥倫太太說,「謝謝你,快把它弄出去吧。」

  「這就弄出去,」她丈夫說,「我都遲到了。」

  他把果醬罐放進提包裡,飯盒早已裝在裡面了,又把煙斗和煙袋裝到上衣右口袋裡,把提包和衣服都拿出去放到車裡。他到車站時,已經遲到了五分鐘。他發現那印度學生盯著他,他感到很詫異。

  在他們朝南開向紐敦納茲和科默的路上,大個子比利想道,「我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這樣看我。」

  上午過了一半的時候,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大個子比利的玩笑秘密,如果都同意,就刺激一下「那個黑鬼」。真是機會難得;大家都確信,蛇蜥是無害的,大家也認為是個好玩笑。只有拉姆·拉爾蒙在鼓裡,他悶頭幹活,憂心忡忡地想著心事。

  吃午飯的時候,他本該懷疑會有什麼事兒的。氣氛不對勁,大家和平時一樣,坐在火堆周圍,但談話都有些不自然,如果他不是那麼心事重重的話,他本該注意到別人臉上那半掩飾的笑容和盯著他的神情。他沒注意到,他把飯盒放在兩膝間,將蓋打開,在三明治和蘋果之間盤著那條蝰蛇,忽地回頭向他襲來。

  印度人的尖叫響徹空地的上空,緊接著是工人們的哄然大笑。在尖叫的同時,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飯盒拋向空中。飯盒裡的東西像天女散花一般,散落在周圍的蒿草、金雀花和荊棘之中。

  拉姆·拉爾邊喊邊跳起來。大家直笑得在地上打滾,大個子比利笑得最厲害。他已經幾個月不這麼笑了。

  「那是蛇,」拉姆·拉爾尖叫道,「一條毒蛇。大家快跑開,它會要人命的。」

  大家笑得更甚了,誰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這個被開玩笑者的反應真是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求你們了,相信我。是蛇,是條毒蛇。」

  大個子比利笑得滿臉通紅,擦著眼裡的淚,坐了下來,在他面前空場的對面,拉姆·拉爾站在那裡,瘋也似的掃視四周。

  「你這個無知的黑鬼,」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愛爾蘭沒有蛇,這你難道還不知道?根本沒有,明白嗎?」

  他肚子都笑疼了,便在草地上向後仰去,雙手支撐著。他沒有感覺到兩根刺,像細小的毛刺,刺入了他右腕的內側。

  玩笑開完了,饑腸轆轆的人們大口地吃起午飯。拉姆·拉爾在離蒿草遠遠的地方很不情願地坐了下來,不停地環顧四周,右手中老是端著一缽子熱氣騰騰的茶,只用左手吃飯。午飯後,他們又繼續幹活。古老的酒廠快拆完了,一堆堆的磚石和可用的木料都蓋滿塵土,沐浴在八月的陽光下。

  三點半時,大個子比利·卡麥倫停下活兒;站了起來,拄著鎬,抹了一下額頭。他用舌頭舔了舔稍微有點腫的手腕內側,接著又幹了起來。五分鐘後,他又站起來了。

  「我感到不太舒服,」他告訴身旁的帕特森說,「我到蔭涼下歇一會兒。」

  他在一棵樹下坐了一會兒,雙手捧著頭,四點一刻時,他仍在緊緊地抱著劇痛欲裂的頭。他猛地抽搐一下倒向一邊。幾分鐘之後,湯米·伯恩斯才注意到他。他走過來並喊帕特森。

  「大個子比利病了,」他叫道,「他不應聲。」

  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聚攏到工頭躺著的樹蔭下。他那無神的眼睛瞪著臉旁幾英吋處的草地。帕特森俯下身來。他幹這種活多年了。見過一些工地上死人的事。

  「拉姆,」他說,「你學過醫,你看怎麼了?」

  拉姆·拉爾根本不用做什麼檢查,但他還是檢查了一下。他直身站起來時,什麼也沒說,但帕特森已經明白了。

  「你們都待在這兒,」他向大家指揮地說,「我去打電話找救護車並叫麥克奎因。」他順著小道向大路走去。

  半小時以後,救護車先到了。它在小道上掉了頭,兩個人把大個子比利抬到擔架上。他們把他送到紐敦納茲總醫院,那裡是最近的急救點。在那裡,工頭被醫生記錄為「入院死亡」。過了三十分鐘,滿臉愁容的麥克奎因才趕來。

  由於死因不明,必須驗屍。屍體被送到紐敦納茲市殯儀館,在那裡由負責愛爾蘭北方地區的病理學家驗屍。這天是星期二。當天傍晚,病理學家的報告就已經上路送往位於貝爾法斯特的愛爾蘭北方地區驗屍官辦公室了。

  驗屍報告沒有提到異常情況。死者為男性,四十一歲,身軀高大,非常健壯。體表有多處輕微劃傷和疤痕,多位於手上和腕部,都是幹粗活造成的,無一處與死因有關。最後,毫無疑問的是由於大面積腦溢血,其本身可能是由於在高溫下勞累過度所致。

  有了這份報告,一般說來,驗屍官就不用進行調查了,可以向班戈戶籍科簽發因自然原因致死的死亡證書了。但是,有些事情,哈爾基尚·拉姆·拉爾以前並不知道。

  大個子比利·卡麥倫曾經是北愛志願軍班戈委員會的領導成員。這是一個持強硬路線的新教徒准軍事組織,已被宣佈非法。在北愛省死亡的任何人,無論多麼清白,都要輸入到盧爾根的計算機中。計算機顯示出了他的背景,於是,盧爾根的一個人拿起電話向卡斯爾裡格的北愛皇家警察署報告。

  那裡的人給貝爾法斯特的驗屍官辦公室打了電話,命令進行正式調查。在北愛爾蘭,光說意外死亡不行,必須有意外死亡的見證。至少,有些人必須有見證。調查於星期三在班戈市政廳舉行。對麥克奎因來說,這就意味著麻煩,因為國內稅務署來參加了。北愛志願軍委員會也來了兩個默不作聲的人,他倆都是鐵杆兒。他倆坐在後面。死者的工友們大都坐在前面,離卡麥倫太太只有幾英呎遠。

  只有帕特森被叫起來作證。在驗屍官的提醒下,他將星期一的事情敘述了一遍。由於沒有什麼異議,其它的工人一個也沒叫,也沒叫拉姆·拉爾。驗屍官大聲宣讀病理學家的報告。事情再清楚不過了。讀完,他總結了一下,然後做了結論。

  「病理學家的報告是非常明確的。我們都聽到了帕特森先生所講的午飯期間的情況,以及死者對印度學生所開的那個愚蠢的玩笑。看起來卡麥倫先生似乎是太開心了,笑得自己幾乎接近了中風的邊緣,隨後緊接著在火辣辣的烈日下,手拿鎬和鍬,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從而導致腦中的一條大血管破裂,造成了正像病理學家用醫學術語所說的——腦溢血。本庭對遺孀及其子女表示深切的同情。法庭認為,比利·卡麥倫先生由於意外原因而死亡。」

  在市政廳外面的大草坪上,麥克奎因正跟他的工人們談話。

  「我要說幾句公道話,小夥子們。」他說,「這個活兒還要幹下去,但我不得不扣除稅款和其它費用了,我不能讓稅務署的人老在脖子後盯著我。明天是葬禮,你們可以歇一天。想要繼續幹的,星期五來報到。」

  哈爾基尚·拉姆·拉爾沒有參加葬禮。當葬禮在班戈公墓舉行的時候,他坐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康伯。他讓司機等著,自己走下了小道。司機是班戈人,也聽說卡麥倫的死訊了。

  「到現場去致哀,是嗎?」他問道。

  「差不多。」拉姆·拉爾說。

  「你們的民族這麼做嗎?」司機問。

  「你也可以這麼說吧。」拉姆·拉爾說。

  「唉,可是,比起我們到墓地致哀,我也說不出哪好哪壞。」司機說,並準備一邊等一邊看報紙。

  哈爾基尚·拉姆·拉爾沿小道來到空地上,站在曾經生火的地方。他環視四周沙土地上的蒿草、金雀花和荊棘。

  「蛇呀,蝰蛇,」他朝著隱蔽的蝰蛇喊道,「啊,你這條毒蛇,聽到我在喊你嗎?我把你從拉吉普塔納的山區帶過來,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但是你本該死掉的。假如一切按照我的計劃進行的話,本該是我弄死你,把你那肮髒的軀殼扔到河裡去。

  「你在聽嗎,你這害人的東西?那麼你就好好聽著:你或許能多活一陣子,然後你就會死去。萬物都要死的。而你會孤單單地死去,不會有雌蛇來與你配對兒,因為在愛爾蘭沒有蛇。」

  那條鋸鱗蝰蛇沒有聽到,但也許聽到了,卻沒有發出聽明白的暗示。在深深的洞內,在它身下溫暖的沙子裡,它正全心全意地忙於做著自然界所賦予它的使命。

  在蛇尾的底部有兩塊重迭著的片狀物,遮蓋著它的生殖孔。蝰蛇將尾部豎起來,身體有節奏地抽動著。片狀物分開了,從生殖孔裡,一個接著一個的透明液囊分娩出來,每個只有一英吋長,而每個一生下來就像其母親那樣具有劇毒致命的功能。這條母蛇正把她的十幾個嬰蛇帶到這個世界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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