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福塞斯 > 第四秘密議定書 | 上頁 下頁


  我決心了結自己的生命,它既沒有什麼存在價值,也沒有什麼事要我去做。我全力以赴的那些事情已成泡影,我的努力毫無成效。我所見到的惡人,依然健在並飛黃騰達,而唯獨善良的人都化為塵土並備受嘲弄。我熟悉的朋友們,那些受難者和受害者,都已亡故,而唯獨那些迫害者卻仍在我的周圍。白天我在街上看到他們的面孔,晚上我見到早已死去的妻子伊斯帖的面孔。我之所以苟生至今,僅是為了還想再做一件事,還想再看一件事,而現在我知道這是永無可能的了。

  對德國人民,我沒有仇恨或怨憤,他們是善良的人民。人民不是邪惡的,只有某些個人是邪惡的。英國哲學家柏克說得對,「我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起草對一整個民族的起訴書。」不存在集體的犯罪,因為據聖經記載,上帝要毀滅所多瑪和哥摩拉,包括那裡的婦孺,因為那裡的男人罪惡過甚。但他們當中有一個正義的人,因為他是正義的,就得到了赦免。可見犯罪,正如得救一樣,都是個人的事。

  當我走出裡加斯圖·特霍夫集中營時,當我從走向馬格德堡的「死亡行軍」中倖存下來,當一九四五年四月英國士兵在馬格德堡解救了我的肉體,而我的靈魂卻仍然在桎梏之中時,我仇恨世界,我仇恨人民,仇恨樹木、岩石,因為它們共謀算計我,使我受苦受難。但我最恨的是德國人。那時我質問,正如在那之前的四年中多次質問過的:「為什麼上帝不打倒他們,打倒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把他們的城市,他們的房屋從地面上永遠摧毀。」上帝沒有這樣做,我也仇恨上帝,我哭訴上帝捨棄了我和我的人民——他曾引導我們相信是他的選民。我甚至說上帝並不存在。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又學會了愛,愛岩石和樹木,愛頭頂上的天空和流過城市的河流,愛迷途的貓犬,愛生長在石隙間的野草,愛那些在大街上由於我長得太醜陋而躲開我的孩子。它們和他們都是無可指責的。法國古諺說:「理解一切就是寬恕一切。」當一個人能理解人民,理解他們的幼稚可欺和他們的恐懼,他們的貪婪和他們對權力的欲求,理解他們的無知和他們對叫嚷最烈者的馴從,他就能寬恕了。是的,他甚至能寬恕他們的所作所為。

  但是他不能忘卻。

  然而有些傢伙,他們的罪行令人無法理解,因而也無從寬恕,真正的失敗就在這裡。他們仍舊在我們之中,在城市裡自由來往,在辦公室裡辦公,在餐廳裡吃飯,微笑,握手,稱呼體面人為「同志」。他們居然能作為很體面的公民,而不是逃犯,繼續生活下去,致使整個民族永受其個人罪惡的玷污,這就是真正的失敗。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失敗了,你們和我,我們都失敗了,而且敗得很慘。

  最後,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又敬愛上帝了,並求主饒恕我幹的許多違反主的戒律的事情。

  聽著,以色列人啊,上帝是我們的神,上帝是唯一的。

  (陶伯的日記一開始用二十頁敘述他在漢堡出生和童年時代,他的工人階級的立過戰功的英雄父親,以及一九三三年希特勒攫取政權後不久父母的死亡。在三〇年代末期,他與一個名叫伊斯帖的姑娘結了婚,並當了一名建築師。由於他的雇主的干預,他在一九四一年之前才免於被抓到集中營。最後,在柏林被捕,當時他正去找一個委託人。他在一個中轉營地待了一個時期後便同其它猶太人一起被裝上運牲口的車廂馳向東方。)

  火車最後在一個車站上停住了,這個日期我實在記不起來,我想那是我們在柏林被關進車廂整整六天六夜之後,突然火車不動了,一縷白光告訴我外邊是白天了。由於精疲力竭和惡臭刺鼻使我頭暈腦脹。

  外面有人喊叫,有拉開門閂的聲音,車門打開了。反正我當時也看不見我這個原先是穿著白襯衫和熨得筆挺的褲子的人的模樣。(領帶和外套早就甩在地上了。)別人的視力也相當糟糕。

  當明亮的光線射進車廂,人們抬起胳臂遮住眼睛,痛苦地尖叫起來。我看見車門才打開,便緊閉眼睛以免刺痛。這夥散發惡臭的人群亂哄哄地湧向站台,互相擠壓,車廂空了一半出來。我一直是站在車廂的後半部,一面正靠在設置在車廂中半腰的車門,所以躲開了這場擁擠。雖然強光刺目,我還是冒險半睜一隻眼,直接踏上了站台。

  那些開車門的党衛軍警衛,是些一臉卑鄙相的粗魯傢伙。他們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嘰哩咕嚕地吆喝著,帶著厭惡的表情直往後靠。車廂裡有三十一個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受人踐踏。他們永遠也不會再起來了。餘下的人,餓著肚子,半睜著眼睛,衣衫襤褸,從頭到腳散發著臭氣,掙扎著走向站台。乾渴使我們的舌頭與上齶粘在一塊,發黑而腫脹,嘴唇也乾裂了。

  站台那一頭,四十節來自柏林的車廂和十八節來自維也納的車廂,正在卸下乘客,其中一半是婦女和兒童。許多婦女和絕大部分兒童都是赤身裸體,粘滿汗汙,跟我們的模樣一樣糟糕。有些婦女跌跌撞撞爬到陽光底下來時手裡正抱著她們的已經死去的孩子。

  向城裡進發之前,警衛在站台上跑來跑去,用棍棒驅使這些流放犯排成隊伍。是座什麼城市?這些人講的是什麼語言?後來我發現這座城市是裡加,這些党衛軍警衛是當地招募的拉脫維亞人,他們與德國党衛軍同樣瘋狂地反對猶太人,不過這幫人要更愚蠢得多,簡直是些人形野獸。

  站在這些警衛後邊的,是一群畏畏縮縮穿著肮髒衫褲的人,每人胸前背後有一方塊黑布,上面印有一個大大的「J」字。這是來自猶太區的一支特別勞動隊,任務是清除牲口車廂裡的死人並運到城外去掩埋。他們也有人監督,這六、七個監督的人胸前背後也有「J」字,不過他們都帶有臂箍,拿著鎬把。這些人是猶太犯人警察,為了他們幹的這門差使,可以得到比旁的犯人好一點的食物。

  有幾個德國党衛軍軍官站在車站的遮陽篷下面,我只是在眼睛習慣了光亮後才看清了,他們其中有一個高高站在一隻貨箱上,觀察著從火車裡下來的這幾千個人骨架子,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他用一條皮條編成的黑色馬鞭輕輕敲著過膝的長靴。他穿著帶黑色和銀色党衛軍徽飾的綠軍裝,非常合身,彷佛專為他訂做的似的。右領上戴著部隊党衛軍的兩道閃電的標誌。左領上的軍階表明他是上尉。

  他的身材瘦長,灰暗的黃髮,一雙無神的藍眼睛。後來我知道他是一個狂熱的虐殺狂,早有「裡加的屠夫」之稱,後來盟軍也用這個名字稱呼他。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党衛軍上尉愛德華·羅施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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