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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她盯著他看,但眼睛裡毫無表情,密勒懷疑她甚至根本沒有看見他。她重新閉上她的眼睛,開始斷斷續續地嘟噥作聲。他俯近過去想聽清從灰白嘴唇裡吐出來的混亂語句。

  那些語句沒有什麼意義。有幾句是關於羅森海姆的,他知道那是巴伐利亞的一個小村子,可能她是生在那裡的。還有什麼「全穿著白衣服,多漂亮,漂亮極了」,然後還有些混亂的無意義的單字。

  密勒靠得更近些:「溫德爾小姐,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垂死的婦人繼續嘟囔著。密勒聽到說的是「……每人都帶著一本祈禱書和一束花,……全都是白色的,多麼純潔。」

  密勒皺起眉頭捉摸了半天才搞明白她在說些什麼。在昏亂中,她是在回憶她第一次領聖餐的儀式。像他自己一樣,她曾經是一個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溫德爾小姐?」他重複說,心裡不存什麼希望了。她再次睜開眼睛,盯著他,望著圍在他頸上的白色寬領,胸前黑糊糊的一片和黑色的外套。使他吃驚的是她又閉上了眼睛,而她的扁平的身軀卻抽搐起來了。密勒著急了,他想還是把醫生叫回來的好。兩行眼淚從她閉著的眼睛裡湧出,順著羊皮紙似的面頰滾落下來。

  她的一隻手慢慢地在被子上摸向密勒俯近她時支在床上的手腕。她以驚人的力量,或者簡直是不顧死活地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在她十分清楚地說出「祝福我,神父,我有罪孽」這幾句話之前,密勒已認定她不可能告訴他關於克勞斯·文策爾的任何事情,正打算掙脫出來動身走了。

  密勒愣了幾秒鐘,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後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這才明白那婦人在朦朧的光線中認錯人了。

  他心裡爭紮了兩分鐘,無法決定是就此離開她回到漢堡呢,還是冒一下靈魂進地獄的危險,最後試探一下通過偽造證件者的線索來追尋愛德華·羅施曼。

  他又俯向前去,「我的孩子,我準備聽你的懺悔。」

  於是她開始講了,她用一種枯燥乏味的單調語言敘述了她的生命史。她的童年時代是在巴伐利亞的田野和森林裡度過的,出生於一九一〇年。她記得她的父親去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三年後一九一八年停戰時才回來,對那些在柏林屈膝投降的傢伙滿腔怒火,恨聲不絕。

  她記得二〇年代初期的政治動亂,記得在慕尼黑附近發動的未遂政變,當時有一個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街頭煽動家率領了一群人企圖推翻政府。她父親後來和他搞在一起,並且參加了他的黨。當她二十三歲時,那個煽動家和他的黨組成了德國政府。然後是參加全德少女聯盟的夏令營,給巴伐利亞地方長官當秘書,跟穿著黑制服的漂亮的金髮青年們跳舞,等等。

  不過她長大後很醜陋,又高又瘦頭骨突出,馬臉,唇上毛茸茸的。她那一頭耗子毛向後挽成一團,穿著深色的衣服,套著格格作響的鞋子。她到三十歲的時候知道自己是沒希望像村子裡別的姑娘那樣結婚成家了。一九三九年,這個憤懣不平、滿腔仇恨的女人被委任為一個叫做拉芬斯布呂克的集中營的女監長。

  她講到那些遭她鞭打和棒擊的人們,講到她在勃蘭登堡的那個集中營裡大權在手,任意肆虐的日子,眼淚從她兩頰徐徐滾落下來。她的手指抓住密勒的手腕不放,生怕他在她講完之前就憤然離去。

  「那麼在戰爭以後怎樣呢?」他柔和地問道。

  流浪了好幾年——被党衛軍拋棄了,受到盟軍的追捕,白天在廚房裡當女傭人洗碗碟,晚上住在救世軍收容所裡。

  一九五〇年,她認識了文策爾,他當時住在奧斯納布呂克一家旅館裡,正在物色買幢房子。她那時是個女招待。那個矮小的中個兒男人買好了房子,便建議她來替他管家。

  「就這些嗎?」當她停下時密勒問。

  「是的,神父。」

  「我的孩子,你知道如果你沒有懺悔你的全部罪孽,我就不能給你舉行懺悔式。」

  「那是全部,神父。」

  密勒深深地吸了口氣,「那麼關於假護照的事呢?就是他替在逃的党衛軍偽造的那些東西?」

  她沉默了一會兒。他擔心她已經失去知覺了。

  「你知道那個嗎,神父?」

  「我知道。」

  「我沒有造假護照。」她說。

  「但是你知情,知道克勞斯·文策爾幹的事。」

  「是的。」這話是低聲說的。

  「他現在已經走了,他跑掉了。」密勒說。

  「不,沒跑。克勞斯不會跑掉,他不會離開我,他會回來。」

  「你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嗎?」

  「不知道,神父。」

  「真的嗎?想想吧,我的孩子。他是被迫逃跑的。他會跑到什麼地方去呢?」

  瘦削的腦袋在枕頭上慢慢搖著,「我不知道,神父。如果他們恐嚇他,他就要用檔案。他對我說過他要。」

  密勒吃了一驚。他向下看這個女人,現在她的眼睛閉上了,好像睡著了。「什麼檔案,我的孩子?」

  他們又談了五分鐘。這時有人輕輕敲門,密勒鬆開女人的手,站起來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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