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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陶伯的日記中又用了二十頁打字的篇幅描述在皇帝森林集中營裡,在饑餓、疾病、苦役和營地警衛的暴行的重重壓力下進行的垂死掙扎。在此期間,沒有見到党衛軍上尉愛德華·羅施曼的任何蹤跡。但他顯然還在裡加。陶伯描述在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初,那些党衛軍軍官想到他們可能被復仇心切的俄國人生俘,不禁驚恐萬狀,準備不顧一切從裡加的海路撤退,帶上最後殘存的一小批囚犯作為他們返回西面的「帝國」的通行證。當俄國人勢不可擋地向前挺進時,這成了集中營的党衛軍人員相當普遍的做法。只要他們還能藉口需要完成一項對於「帝國」是重要的任務,他們就能繼續享有高於國防軍的優越地位,躲開被調去與斯大林的師團面對面戰鬥的可怖前景。他們給自己分派的這項「任務」,就是把他們的過去統治的集中營裡少數殘存的可憐蟲押解回仍舊是安全的德國心臟地區。有的時候党衛軍警衛的人數竟比蹣跚而行的犯人多十倍,這種莫名其妙的把戲變得十分可笑了。)

  十月十一日午後我們到達裡加市時,已僅剩下四千人。我們的隊伍直接走向船碼頭。我們能夠聽見遠處一種奇怪的響聲,像打雷一樣,沿著地面傳來。我們愣了一會,因為我們從未聽過炮彈或炸彈的聲音。消息隨即在我們這些被饑餓和寒冷搞得迷迷糊糊的人中間傳開——是俄國人的迫擊炮彈打到了裡加的郊外。

  當我們到達碼頭區時,那裡已佈滿党衛軍的官兵。我從來沒有同時在一個地點見過這麼多的党衛軍。他們在那裡的人數一定比我們多。我們在一座倉庫前面排成幾行,大部分人又以為要在這裡用機槍把我們斃掉。但是並非如此。

  顯然党衛軍部隊打算利用我們這些數以十萬計的來過裡加的猶太人中的最後殘餘,作為他們從俄國人的挺進中脫逃的口實,作為他們返回「帝國」的通行證。運輸工具是一艘貨船——逃出包圍圈的最後一艘,碇泊在六號碼頭。在我們望著它的時候,德國人正開始把靠碼頭較遠的兩座倉庫裡幾百名德國陸軍的傷兵用擔架抬上船。

  羅施曼上尉到來時,已快天黑了。他一看到正在發船的狀況,倏地停了步。等他看清正往船上裝運的是德國陸軍的傷兵,便轉過頭來對抬擔架的看護兵大叫一聲:「停下來!」

  他越過碼頭沖到他們面前,打了一個看護兵的耳光。他快步繞到我們囚犯的隊伍跟前吼道:「你們這些混蛋!到船上去把這些人攆走。把他們弄下來。這艘船是我們的。」

  在跟我們一道來的党衛軍的搶托推搡下,我們開始向跳板走去。一直站在後面觀看裝船的幾百名党衛軍士兵跟著我們湧上船去。先頭的人一上甲板就抓起擔架往碼頭抬去,或者不如說,他們剛要往碼頭抬去,另一聲吼叫制住了我們。

  當我聽到吼叫聲時,我正走到舷梯下面準備往上爬,我轉過頭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陸軍上尉正跑下碼頭,在舷梯口離我相當近的地方停下來。上尉抬起頭瞪著甲板上抬著擔架準備卸人的那幫人叫道:「誰命令把這些人抬走的?」

  羅施曼從他後面走上來說:「是我。這艘船是我們的。」上尉轉過身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這艘船是派來運陸軍的傷兵的,」他說,「它要裝走的是陸軍的傷兵。」

  他說著就轉過頭去吆喝陸軍的看護兵繼續抬傷兵。我打量著羅施曼。他站在那兒顫抖,我以為他是在發怒,後來我看出他是恐懼,他害怕要留下來面對俄國人。俄國人不像我們,他們是帶著武器的。

  他對看護兵尖聲叫道:「把他們撂下!我以『帝國』的名義徵用了這艘船。」看護兵不理會他,他們服從國防軍上尉。上尉離我只有兩米遠,所以我看清了他的臉。他因過度疲乏而臉色發灰,眼眶底下泛起黑斑。鼻側滿是皺紋,下頷上留著幾個星期沒有剃過的胡碴。他看到裝載傷兵的工作重又開始,便打算從羅施曼身旁走過去監督他那些看護兵。從積雪碼頭上擁擠的擔架堆裡,我聽見一個漢堡腔的聲音叫道:「上尉,你幹的好事。你這頭豬。」

  國防軍上尉正走到羅施曼跟前,這個党衛軍軍官一把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拖了個轉,並用戴著手套的手打他的耳光。他揍人耳光我是司空見慣,但今天這樣的下場倒從未見過。上尉挨了這一傢伙,搖晃搖晃腦袋,緊握拳頭,對著羅施曼的下巴用右手狠狠給了一拳。羅施曼踉踉蹌蹌倒退了幾步,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上,一小股血從嘴裡流出來。上尉向看護兵走去。

  我看著羅施曼從槍套裡掏出党衛軍軍官的「魯格爾」手槍,仔細地瞄準,對著上尉的後頸開了一槍。槍聲一響,一切活動都停止了。國防軍上尉搖晃地轉過身來。羅施曼再開一槍,子彈射進上尉的咽喉。他旋轉著朝後倒下,在著地之前就死去了。

  當子彈擊中他的時候,他脖子上戴著的什麼東西飛出來了。後來我奉命把屍體投進水裡時,我路過那個東西,發現那是個掛在綬帶上的獎章。我始終不知道這個上尉的名字,但這個獎章是帶橡樹葉的騎士十字勳章。

  (密勒讀到日記的這一頁時大為驚愕,漸漸又將信將疑起來,最後則深信不疑,怒火填膺。他把這一頁反復讀了十來遍,確定還是無可懷疑的了,然後繼續閱讀日記。)

  此後我們奉命把國防軍傷兵卸下船去,並讓我們把他們放在碼頭旁邊的雪堆上。我攙扶一個年輕士兵走下跳板往碼頭上去。他已經瞎了,他的雙目用從襯衫尾襟撕下的一塊布做為繃帶包紮著,繃帶很髒。他已經陷於半精神錯亂的狀態,老在找他媽媽。我猜測他肯定只有十八歲上下。

  傷兵終於都下船了,命令我們囚犯上船。我們都被塞進一前一後的兩個貨艙裡,直到我們擠得幾乎不能動彈。然後艙門釘上了板條,党衛軍開始上船。剛剛在午夜之前我們啟航,上尉顯然希望在破曉之前安全駛入拉脫維亞灣,以避免遭受俄國巡邏機的襲擊和轟炸。

  花了三天時間才抵達但澤,已遠離德國的防線。在甲板下這個漆黑一片、上下顛簸的地獄裡的三天,沒有食物也沒有水,三天裡四千人死掉了四分之一。儘管沒有食物可以嘔吐,每個人還是因暈船而幹嘔。許多人就這樣吐死了,有的死於饑餓或寒冷,有的死於窒息。還有些人只是由於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往後一躺,向死亡投降了。船終於又碇泊了,艙門打開了,一股冰冷的冬天氣流沖進臭味撲鼻的貨艙。

  當我們走上但澤碼頭時,死屍也搬出來成行地排在活人旁邊,以便計算人數與裡加上船的是否相符。党衛軍在數字方面總是很精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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