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嫌疑犯X的獻身 | 上頁 下頁
六一


  目送他的車子遠去後,她才回家。打開房門時,她瞥向隔壁那扇門。雖然塞滿了郵件,卻沒有報紙。想必是石神去警局投案前就已把報紙停掉了。這點心思,對他來說肯定不算甚麼。

  美裡還沒回來,靖子癱坐在地,長長吐出一口氣。然後突然念頭一轉,打開旁邊的抽屜,取出塞在最裡面的點心盒,打開蓋子。那是用來裝舊郵件的盒子,她從最底下抽出一個信封。信封上甚麼也沒寫,裡面有一張報告用紙,寫滿密密麻麻的字跡。

  那是石神打最後一通電話前,放進靖子家信箱的。除了這張紙本來還有三個信封,裡面裝的每一封信都足以證明他在瘋狂糾纏靖子,現在那三封信在警方手上。

  這張紙上針對三封信的用法、當刑警來找她時該怎麼應答等等,都有詳細的說明。不只是對靖子,還寫了給美裡的指示。在那詳細的說明中,綴滿了他預估各種狀況、好讓花岡母女無論受到任何質問都不會動搖的細心顧慮。因此靖子和美裡,才能毫不倉皇、理直氣壯地與刑警對峙。當時靖子覺得,如果這時候應付得不好讓人看穿謊言,就會害石神的一片苦心化為泡影,想必美裡也有同樣的想法。

  這些指示的最後,還補上這麼一段。

  「工藤邦明先生似乎是個誠實可靠的人。和他結婚,你和美裡獲得幸福的機率應該比較高。請把我完全忘記,千萬不要有罪惡感。因為如果你過得不幸福,我的行為將會完全成為徒勞。」

  她看了又看,再次落淚。

  她以前從沒遇到過這麼深的愛情,不,她連世上有這種深情都不知道。石神面無表情的背後,其實藏著常人難以理解底蘊的愛情。

  得知他去自首時,她以為只是替她們母女頂罪,但是剛才聽到湯川的敘述後,石神蘊藏在這段文字中的深情,更加強烈地刺向她的心頭。

  她想去警局說出一切,然而就算這樣做也救不了石神,因為他同樣也殺了人。

  她的視線停駐在工藤給的戒指盒上,打開蓋子凝視戒指的光芒。

  既已到了這個地步,或許至少該照石神的心願,只考慮母女倆怎麼抓住幸福就好。誠如他所寫的,如果在這時退縮了,他的辛苦將會付諸流水。

  隱藏真相很痛苦。就算懷著秘密抓住了幸福,想必也不會有真正的幸福感受。肯定會終生抱著自責的念頭,沒有片刻能得到安寧。不過靖子覺得,忍受這種痛苦,好歹也算是一種贖罪。

  她試著將戒指套上無名指,鑽石好美,要是能心中毫無陰霾地投入工藤懷抱不知該有多幸福。但那是個無法實現的幻夢,自己的心永無放晴之日。心如明鏡不帶絲毫陰霾的,毋寧該是石神。

  把戒指放回盒中時,靖子的手機響了。她看著液晶屏幕的來電顯示,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喂?」她回答。

  「喂?請問是花岡美裡同學的媽媽嗎?」是個沒聽過的男人聲音。

  「對,我就是。」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是森下南中學的阪野,突然打電話來不好意思。」

  是美裡念的國中。

  「請問,美裡出了甚麼事嗎?」

  「老實說,剛才我們在體育館後面發現美裡倒臥在地不省人事。她是那個……呃……看樣子,好像是拿刀子還是甚麼割腕。」

  「啊?……」靖子心臟突突亂跳,幾乎要窒息了。

  「因為出血嚴重,我們立刻把她送往醫院。不過沒有生命危險,請您放心。只是有可能是自殺未遂,所以我想應該先讓您知道……」

  對方說的後半截,幾乎完全沒傳進靖子耳中。

  眼前的牆上有無數污漬。他從其中選出幾個適當的斑點,在腦中以直線連結那些點。畫出來的圖形,等於三角形和四角形、六角形的組合,接著再塗上四種顏色加以區分,相鄰的區塊不能同色。當然一切都是在他的腦中進行。

  石神在一分鐘之內就完成了這個課題,一旦破解了腦中的圖形,就再選擇其它斑點進行同樣的步驟。雖然單純,但就算做了又做也不厭倦。如果做膩了這個四色問題,接著只要利用牆上的斑點,做解析問題就行了。光是計算牆上所有斑點的坐標,恐怕就得花上不少時間。

  身體受到束縛根本不算甚麼,他想。只要有紙和筆,就能做數學題。萬一手腳被綁,在腦中做同樣的事也就是了。縱使甚麼都看不見,甚麼都聽不到,也沒人能把手伸到他腦子裡。那裡對他來說就是無垠樂園,沉睡著數學這個礦脈。要把那些礦藏統統挖出來,一生的時間未免太短。

  他再次感到,自己並不需得到任何人的肯定。他的確有發表論文、受人評價的欲望,但那並非數學的本質。是誰第一個爬上那座山固然重要,但只要當事人自己明白那件事情的意義就夠了。

  不過石神也是費了不少時間,才到達現在的境地。就在不久之前,他差點就失去了活著的意義。當時他甚至覺得,只擅長數學的自己,如果不能在那領域有所進展,就等於沒有存在價值了。每天他的腦子裡只有死這個念頭,反正自己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困擾,不僅如此,他甚至懷疑有誰會發現他的死。

  那是一年前的事。當時石神在屋裡拿著一條繩子,正在找地方掛。公寓的房子,出乎意料地缺乏這種適合上吊的地方。最後他只好在柱子上釘個大釘子。把做成圓圈的繩子掛在那上面,確認加上體重後是否撐得住。柱子發出吱呀的聲音,但釘子沒彎,繩子也沒斷。

  他已毫無留戀。沒有理由尋死,但也沒有理由活著,如此而已。

  他站上檯子,正要把脖子套進繩索時,門鈴響了。

  那是扭轉命運的門鈴聲。

  他沒有置之不理,是因為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門外的某人,說不定是有甚麼急事才來找他。

  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兩名女子,好像是母女。

  看似母親的女人自我介紹說是剛搬來隔壁,女兒也在一旁鞠躬。看到兩人時,石神的身體彷佛被某種東西貫穿。

  怎會有眼睛這麼美的母女?他想。在那之前,他從未被甚麼東西的美麗吸引、感動過,也從不瞭解藝術的意義。然而這一瞬間,他全都懂了。他發覺那和解開數學題的美感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石神早已記不清她們是怎麼打招呼了,但兩人凝視他的明眸如何流轉、眨動,卻至今仍清晰烙印在記憶中。

  邂逅花岡母女後,從此石神的生活為之一變。自殺的念頭煙消雲散,重獲生命的喜悅。他光是想像母女倆正在哪做甚麼就覺得開心,世界這個坐標上,有靖子和美裡這兩個點,他覺得那宛如奇跡。

  星期天最幸福,只要打開窗子,就能聽到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但隨風傳來的隱約話聲,對石神來說就是至高仙樂。

  他壓根沒有想和她們發生關連的欲望,他認為她們是自己不該碰觸的對象。同時他也發覺數學也是如此,對於崇高的東西,光是能沾到邊就夠幸福了。妄想博得名聲,只會有損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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