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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嗯?」對方稍微揚起下巴。

  「你是總公司的人嗎?」

  他的問題,令對方笑得更燦爛了。他將雙手插進口袋,走向直貴。「算是吧,我的座位在大樓三樓。」

  「三樓嗎……?」他這麼說,直貴還是會意不過來。直貴只在面試時去過總公司。

  或許是發現迂回的說法直貴聽不懂,對方搓了搓人中,說:「三樓是主管辦公室,其中最裡面的是我的辦公室。」

  「主管辦公室的最裡面……」如此低喃幾秒後,直貴同時張大嘴巴和眼睛。「咦?那,呃……」他舔舔嘴唇,吞下唾液,「你是……,社長嗎?」

  「嗯,我姓平野。」

  直貴採取立正站好的姿勢,社長姓平野這點他還知道。他挺直背脊,想不透社長為甚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你是武島吧?」

  「啊,是。」他很驚訝社長竟然知道自己的姓氏。

  「你會不會覺得這次的人事異動很不合理?」

  突如其來的問題令直貴啞口無言,腦中一片空白。或許是明白這點,平野社長面露苦笑,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突然被社長這麼問,你也不敢說『是,我覺得』吧。哎呀,放輕鬆,你就當作來了一個叔叔輩的朋友。」平野社長如此說完後,在一旁的瓦楞紙箱上坐下,箱子裡裝著電視。「你也坐嘛。」

  「不,呃……」直貴搔了搔頭。

  社長「呵呵呵」地笑。

  「大概是上司吩咐你,絕對不准坐在商品上面吧?這是全公司上下的規定,但是我不記得自己下過那種命令。哎喲,有甚麼關係,反正沒有人在看。」

  「是。」即使社長這麼說,直貴還是不敢坐。他將雙手背在身後,採取稍息的姿勢。

  社長蹺起二郎腿,從上到下仔細打量直貴。

  「這裡的人事是交由這裡的人事部管理。關於你調部門,我並沒有干預。至於事情原委,我也是剛才才確認過。」

  直貴低下頭,他完全猜不到社長打算說甚麼。

  「不過啊,我覺得人事部的處理方式沒錯。他們只是做了理所當然的事。」

  直貴仍舊低著頭,用鼻子用力呼吸,吐氣的聲音應該也傳進了社長耳中。

  「你大概覺得,自己遭到了歧視吧?坐牢的人明明不是自己,為甚麼得受這種待遇?」

  直貴抬起頭,因為平野社長的聲音中,不再帶有先前的笑意。事實上,社長的確沒有笑,他以認真的眼神看著公司的新任倉管人員。

  「在這之前,你是不是也遇過這種事情?就是受到不合理的待遇。」

  直貴緩緩點頭。「遇過很多次。」

  「我想也是。你大概每次都很痛苦吧?應該也會對別人的歧視感到憤怒。」

  直貴沒有肯定,閉嘴眨了眨眼。

  「歧視啊,是理所當然的。」平野社長平靜地說。

  直貴睜大眼睛。他以為平野社長會說,公司沒有歧視他。

  「理所當然的嗎……?」

  「是啊。」社長說,「大部份的人都想離犯罪遠遠的。哪怕只是間接的,都不想和罪犯,特別是犯下強盜殺人這種重罪的人扯上關係。因為難保不會因為一點關係,就被捲入莫名其妙的事。排斥罪犯和罪犯身邊的人,是非常正確的行為。或者可以說是一種自我防衛的本能。」

  「那,像我這種親人是罪犯的人,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只能說,沒辦法。」

  社長的話令直貴感到憤怒,難道他是為了宣告這種事情,特地跑來這裡的嗎?

  「所以,」社長彷佛看穿他內心的想法,接著說:「罪犯也必須對此有所覺悟,問題不是自己坐牢就解決了,必須認識到接受懲罰的不只是自己一個人。你認同自殺嗎?」

  「自殺?」社長突然改變話題,直貴不禁慌張起來。

  「我在問你,你認為人有沒有尋死的權利?」

  「這……」他稍微想了一下後回答,「我認為有。因為是自己的性命,要怎麼處理是個人的自由,不是嗎?」

  「嗯,很像時下年輕人的意見。」平野社長點點頭。「那,殺人怎麼樣?你認同嗎?」

  「怎麼可能認同。」

  「我想也是。那麼,為甚麼殺人行為不能原諒呢?被殺的人已經沒有意識了,既沒有想要活下去的求生欲望,也不會因為被人奪走性命而憤恨。」

  「因為……,如果可以殺人的話,自己也可能被殺,這樣終究不太好。」

  「這種理由,無法說服一心尋死的人,因為他們認為自己被殺也無所謂。對於這種人,要怎麼說服他?」

  「這種情況下……,」直貴又舔舔嘴唇。「要告訴他,對方也有家人和心愛的人,因為那些人會難過,所以別那麼做。」

  「是啊,」社長滿意地放鬆臉頰肌肉。「你說的一點也沒錯。人是有感情的,有時是愛情,有時是友情。任何人都不能隨便斬斷別人的感情,所以殺人是絕對不可以的。這麼說來,自殺也不對。自殺是殺死自己,就算自己認為有何不可,周遭的人未必希望如此。你哥哥的行為可以說是自殺,他選擇了被社會宣判死刑。但是他卻沒有想到,留在社會上的你會有多痛苦。衝動行事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包括你現在所受的苦難,都是你哥哥犯罪的刑責。」

  「您的意思是,如果對別人的歧視感到氣憤,就恨我哥哥是嗎?」

  「你要不要恨你哥哥,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想說,你恨我們實在說不過去。如果用更殘忍一點的說法,我們必須歧視你。這麼做是為了讓所有罪犯知道自己犯罪會使家人連帶受苦。」

  直貴看著平野輕描淡寫說話的臉。他受了這麼多不合理的待遇,但第一次聽見將歧視正當化的看法。

  「不過,小學老師大概不會這樣教學生吧。老師大概會教學生,罪犯的家人也是被害者,我們必須用寬容的心胸接納他們。不光是學校,世人的認知也是如此。我想你哥哥的事在職場上也傳開了,你有沒有因為這件事而被惡整呢?」

  「沒有,」直貴搖搖頭。「大家反而比以前更照顧我。」

  「我想也是。你知道為甚麼嗎?大家大概都認為,因為你很可憐,所以得親切對待你。」

  「我認為不是這樣。」

  「為甚麼那麼認為?」

  「為甚麼……,理由我說不上來,是大家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氛讓我有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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