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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甚麼事件?」

  「火災。」時生說:「從前這一帶是小型民宅的密集地區,然而一場大火,將全區燒成焦土,由於那些老舊民宅幾乎全是木造建築,火勢一發不可收拾,據說死亡人數高達幾十人呢。」

  「真是悲慘,但這跟我有甚麼關係?」

  時生沒回答,默默地從牛仔褲口袋拿出一個白色信封,遞到拓實面前。

  信封正面寫的收件人為宮本邦夫,也就是拓實的養父;收件地址則是他相當熟悉、孕育他長大成人的東京老家。

  「幹嘛?這是甚麼?」

  「別問那麼多,你打開來看嘛。」

  「很麻煩耶。」拓實推回時生的手,「你看過信了吧,講給我聽就好了。」

  時生歎了口氣,「這是東條須美子女士寫給你的信哦。寫信當時,她還沒結婚,所以寄件人姓名仍是麻岡須美子。她本來想把信交給你,後來似乎改變了心意。聽婆婆說,這封信一直被收在壁櫥抽屜的深處。我也是剛剛才看完信的,要我轉述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我沒辦法完整地傳達內容,你還是自己看比較清楚。喏!」時生將信封壓上拓實的胸前。

  「沒必要看吧,反正一定沒甚麼內容,想也知道都是一些要我原諒她的藉口。」

  「你在害怕甚麼?」

  「你再說一次,誰在害怕?」

  「你啊。你一定很怕信上寫了甚麼你不知道的真相吧?只要不看、不去知道,你就可以繼續擺出一副全世界都虧欠你的態度;但一旦曉得了事實,搞不好就不能像現在說話這麼大聲了,不是嗎?」

  「誰跟你害怕來著,我只是不想看那女的寫的無聊東西罷了。」

  「內容無不無聊,你先看過再說吧。現在這樣,我只覺得你是不敢讀信。」

  拓實交互瞪著信封與時生,時生也正面迎著他的視線,顯然並不打算收手。沒辦法,拓實只好接下了信封。

  打開一看,裡面是厚厚一迭共十張信紙,微微泛黃,青色的墨水字寫滿信紙。拓實避開時生的目光,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第一張信紙上寫著:

  「這是我寫給拓實的信,如果有適當的時機,麻煩幫我轉交給他。或是您覺得沒必要的話,燒掉也無所謂。」

  接著開始了第二張信紙,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拓實,一切都好嗎?我是你的親生母親,但我應該沒資格讓你喊我一聲媽媽吧,因為,生下你沒多久,我就將你托給別人撫養。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如果你因此怨恨我,我也無話可說,我知道無論我再怎麼道歉,你都不可能原諒我的。

  但是,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知道,所以提筆寫了這封信。那就是關於你的父親。他叫做柿澤巧,沒錯,名字念法和你的一模一樣,我為你和你父親取了同樣發音的名字。【注:日語的「巧」與「拓實」發音可以同為「たくみ」(TAKUMMI)。】

  柿澤巧先生和我住在同一個鎮上,他是個漫畫家,不過你可能沒看過你父親畫的漫畫吧。他的筆名是『爪塚夢作男』,我想這名字你搞不好連聽都沒聽過。這是取自手塚治蟲先生的名字,當然也取其含有『織夢男』的意義在。遺憾的是,他的漫畫銷售連手塚先生的百分之一都不到,聽過他這個漫畫家的人數也是寥寥可數,不過,他真的畫得很好哦。

  【爪塚夢作男:「爪塚夢作男」日文拼音為「つめづか むさお」(TUMEZUKA MUSAO),而「手塚治蟲」為「てづか おさむ」(TEZUKAOSAMU)。】

  我就是那寥寥可數的讀者當中的一人,不過不是甚麼值得誇耀的事,因為我並沒有掏錢出來買過他的作品,一直都是向朋友借漫畫雜誌來看他的連載。

  有一天我看著他的漫畫,突然發現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畫作中的背景與我所住的小鎮街景一模一樣。那本漫畫叫做《飛行教室》,我猜想,爪塚夢作男搞不好就住在我家附近,於是寫了信投到編輯部詢問,沒多久,他親自寫了回信,上頭的地址正是我所居住的小鎮,信上還寫著隨時歡迎來玩。

  我鼓起勇氣,決定循著信上寫的地址去看看。爪塚夢作男的住處和我家房子一樣老舊,同樣是位於雜亂民宅密集區的一戶,門前名牌上寫的是『柿澤』,括號寫著『爪塚夢作男』,於是我得知了他的真實姓氏。

  柿澤巧先生當時二十三歲,非常熱情地歡迎我,據他說,我是第一個去他家拜訪的讀者。另一方面,我雖見到他本人,卻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因為他無法同常人一般行動自如。他說,他出生沒多久便罹患重病,後遺症就是他的雙腿失去了行動能力。他的兩腿細得如竹竿,腳踝以下仍是小孩子的小腳丫。由於他家裡太窮,生了病也沒辦法立刻送醫治療,才會拖延到後來造成無法挽回的肢體缺憾。奇妙的是,述說著這段往事的他,臉上並沒有絲毫怨天尤人的神情。

  雖然行動不便,他卻靠著臂力非常利落地在屋內移動,還端了茶和點心出來招待我。他說他也能夠自行如廁,看得出來他日常生活都沒甚麼大問題,唯一比較不便的是,要外出時必須坐輪椅,但他一個人很難獨力坐上去,那輛輪椅就放在玄關處。至於幫忙的人手,他說由於他無法負擔每天請看護的錢,只有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位阿姨來幫忙打掃環境、洗衣煮飯。後來那位阿姨我也見過好幾次。

  他出生在和歌山的一戶農家,本來身為農家子弟就該幫忙家裡繁重的農事,但他因為身子這副模樣,甚麼忙都幫不上,他常說覺得自己虧欠家人太多太多。

  而這樣的他,唯一的生存意義就是畫漫畫。從他的筆名不難得知,他最崇拜的漫畫家便是手塚治蟲先生。他不斷磨練技術,有點樣子之後便開始嘗試投稿至知名漫畫雜誌,後來多次獲得入選,他於是有了個夢想——成為職業漫畫家。

  由於出版社的編輯建議他到大都市見見世面,否則會跟不上時代,他滿二十歲時,離開了家鄉,前往大阪。本來要待大都市,去東京應該是第一選擇,但家人強烈希望他不要離家太遠,最後商量折衷的地點,就是大阪。一開始他並不是一人在大阪生活,還有大他三歲的姊姊照顧他,但後來姊姊嫁了人,他便一直獨居在外地。因為當時正是他的職業漫畫家生涯剛起步的萌芽期,要是這麼回和歌山去就功虧一簣了。

  見到他第一眼時,我當然很訝異他是這樣的身子,但很快地,我不再在意了;而且不僅如此,經過數度登門拜訪後,我逐漸被他吸引。他個性開朗、學識淵博,總是有無窮的話題和我聊、逗我開心,最重要的是,我深深感受到他對我那份珍惜的心意。那段日子,去他家玩就是我最大的樂趣。然而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前往,因為畢竟一個年輕女孩獨自前往男人的住處,人們只會覺得這女孩毫無羞恥心,何況他又是那樣的身子,消息要是傳出去,不曉得會被傳得多難聽。我甚至對母親也沒說實話,要是她曉得了,一定不會准我去見他的。於是,我避開所有人的耳目,三天兩頭跑去見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

  但是,不幸卻在某個清晨突然降臨。母親搖醒睡夢中的我,告訴我附近發生了火災,那個時候我還不曉得是哪個地點失火,只是聽著外頭的人聲喧嘩,隱約曉得火勢正迅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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