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殺人之門 | 上頁 下頁


  我心懷忐忑地揭開棉被,看見祖母瘦骨嶙峋的身體。祖母的睡袍胸前部份敞開,露出皮包肋骨的胸部。而我討厭的氣味變得更加濃烈。

  接著我將棉被全部翻開,馬上發現放在肚子上的手正緊握著我的目標,從她枯枝般的指縫間可見錢包上小槌形狀的裝飾。

  我將目光從祖母的臉上移開,試著取出錢包。但她的雙手卻緊緊地抓住錢包,我稍加使力拉扯亦是紋風不動。由於完全不能動之分毫,這甚至讓我聯想到祖母是不是還活著,而且不打算把錢包交給我。

  不過事到如今,我可不會打退堂鼓。只有蠻橫硬搶了。我用雙手將祖母抓住錢包的手指一根根扳開,她的手指全無彈性,而且冰冷,那種觸感就像是在玩幹掉的黏土工藝。

  我確認了一下總算搶來的錢包,裡頭除了有幾張印有伊藤博文和岩倉具視人頭的鈔票【注:分別為一千日圓、五百日圓的舊版紙鈔。】,居然還有聖德太子的大鈔【注:五千日圓和一萬日圓的舊版紙鈔。】。我在心裡歡呼吶喊,自從過年從親戚收到紅包之後,就沒有再拿過大筆的金錢了。

  既然目的達成,在祖母的房間多留無益。我將棉被恢復原狀,站起身來,原本打算不看祖母的臉,但她的臉還是在一瞬間映入眼角,讓我打了個哆嗦。

  我感覺祖母死不瞑目,不光如此,彷佛還在瞪著搶她錢包的逆孫。

  我沒有勇氣去確認這件事。突然,恐懼感向我襲來,我就像個齒輪壞掉的機器人,動作僵硬地離開了睡鋪。我覺得祖母彷佛隨時都會開口對我講話。我小心地不發出聲響,出了房間之後,逃也似地離開了現場。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有人發現祖母去世,引起了一陣騷動。

  ***

  父親的麻將牌友——一位住在附近名叫西山的醫生來檢查祖母的遺體,原本我也想去看看情況,卻被小富阻止而無法進入房內。

  儘管確定祖母已經死亡,西山醫生還是遲遲不從房裡出來。父母都在房間裡,好像在與西山醫生討論甚麼。

  當天夜裡舉行了守靈儀式,整天弄得大家雞飛狗跳的。從下午起,除了親戚之外,附近的鄰居也蜂擁而來,並且著手將我家佈置成簡便的守靈會場。他們在佛堂裡設祭壇,放置棺材。

  最後沒有人告訴我祖母是怎麼死的。不過我從親戚的對話中,聽到了「壽終正寢」這個字眼。

  我問舅舅甚麼叫做壽終正寢,舅舅以一種讓我較容易理解的說法告訴我:「和幸你也有利用馬達驅動的塑料模型對吧?像是雷鳥神機隊那種。那種模型只要裝上電池,馬達就會轉動,可是如果你一直讓它動的話會怎麼樣呢?是不是最後就停住了?你知道為甚麼嗎?」

  「是不是因為沒電了?」

  「沒錯。人終究和那模型一樣,就算沒有故障,總有一天也會因為沒電而停止動作。這就叫做壽終正寢。人跟模型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人不能夠更換電池。」

  這麼說來,人終究也不過是機器嘛。醫生看病就跟修理機器一樣。這麼一想,我才發現原來死也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壞掉了,無法複元罷了。

  守靈與其說是追悼故人,倒更像一場宴會。家裡放了幾張不知從哪運來的長條茶几,上頭擺著附近外賣餐館送來的菜肴。許多人進進出出,輪番下箸夾菜。此外,現場也準備了很多日本清酒和啤酒,弔唁客人當中甚至有人一屁股坐在客廳,喝酒喝到講話含糊不清。有幾個人則在背後說他壞話,損他老是如此。

  身為喪主的父親自是不在話下,母親也忙著應付弔唁客人而忙得團團轉。客人們表示同情與哀悼,而父母則一臉打從心裡哀戚難過地回禮。話雖如此,母親卻對娘家的人眨眼表示:「這下總算安心了。」對方也一副心領神會地點頭。

  隔天舉行了葬禮,來的人比守靈的時候更多。

  對我而言,這是個無趣的儀式,雖然不用上學是唯一值得高興的事,但是當我忍著哈欠聽和尚誦經的時候,我心想與其這樣倒不如去上課。

  出殯之前,身穿黑衣的男子請大家做最後的告別。我並不認識這個男人,他應該是葬儀社的人吧。

  大家將花朵放入棺材裡,其中有好幾個人還哭了。

  「和幸,你也去跟婆婆道別。」父親對我說。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棺材,稍稍看見了祖母的鼻尖。那一瞬間,無以言喻的恐懼和厭惡感向我襲來,我停下腳步,並向後退。不知道是誰在我背後推了我一把。

  「我不要。」我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出乎意料的反應,讓周遭的人都慌了手腳。我的父母格外不知如何是好,兩人從兩旁攙扶抓住我的手臂,讓我站在棺材前。

  「不要啦,好噁心。」

  我想要甩開父母的手,但接著卻被父親摑了一巴掌。

  「別胡說!快點獻花!」

  父親硬逼我拿花,要我將花放入棺材裡。那個時候,我看見了祖母的臉。祖母屍骨一般的臉似乎在微笑。那副笑容,讓我更加顫抖不已。

  祖母的周圍沒有當時我討厭的那種氣味,而是滿溢著花香,但聞到那股香味的剎那,一陣猛烈的嘔吐感湧上心頭。

  我向後飛也似地逃離棺材,父親不知喊了甚麼,我卻聽不見。我在當場狂吐。在那之前,我才剛喝了柳橙汁,片刻之間我的腳邊就染成了一片澄黃。

  直到在火葬場等待的時候我才平靜了下來。我沒有年齡相仿的堂兄弟,只好無所事事神情恍惚地看著大人們的情況。父親告諭母親在回家之前,不准讓我吃喝東西,因此我也不能伸手去拿準備好的零食。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沒有絲毫的食欲。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為甚麼會陷入那樣的恐慌。前一天,不是才剛聽舅舅的話,體認到人終究不過是機器嗎?而人死即意謂著機器壞掉,換言之,屍體不過是單純的物質罷了。既然如此,又為何會……?

  大人們邊飲茶酒邊談話。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有不少人還在笑。雖然母親的臉上沒有笑容,但表情看來卻比平常更為生動。除此之外,父親也是一副心無罣礙的模樣。看到他們的樣子,我心想原來大人們都知道屍體不過就只是個壞掉的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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