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回廊亭殺人事件 | 上頁 下頁
一一


  我脫下毛衣外面的長袍,那是在醫院裡一天到晚穿的病人服。我把它卷了起來,用力丟出去。淡粉色的長袍,隨風飄了一會兒,終於掉進海裡。那件長袍就是我,已經掉下去的桐生枝梨子已經死了……

  接著我丟下滑雪帽,再穿上帶來的運動鞋。我把先前穿來的拖鞋的其中一隻丟下去,這也是在醫院裡常穿的。最後,再把另一隻拖鞋放在懸崖邊上。

  這樣就差不多了吧?這種偽裝如果設計得太精細,一定會被識破的。

  我走回馬路上,謹慎地不留下腳印。我此時穿的運動鞋,是取得外出許可時偷偷買回來的,身上的毛衣和牛仔褲也一樣。

  走回國道上,我朝來時的相反方向走。再走幾公里,就會碰到最近的車站。

  我要留意不被偶爾經過的車輛看到。從醫院溜出來搭出租車時,如果有別人看到反而好,但現在起可不能再被別人看見。每當我發覺有車燈接近時,就趕緊躲進旁邊的草叢裡。

  等我走到車站時大約剛過四點。小小的車站像一戶民宅,車站雖小,卻有個候車室。我全身疲憊,很想躺一下,但只能看看時刻表,就繞到車站後面。這種時間若待在候車室裡,要想站務員不記得我也很難。我找了一個沒人看得見的死角就坐下來,靠在車站後面的牆壁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路,我滿身是汗,如果不趕緊擦乾,很快就會體溫下降導致感冒。我把手伸進懷裡,抓到一塊布後抽出來,那是一條被汗水濡濕了的毛巾。這是離開醫院時我順手藏在身上的,我猜想應該會用得著。

  我稍微睡了一會兒,睜開眼時天已經亮了。周圍好像有人,我聽到腳步聲,電車也總算要開了。

  我脫下口罩和太陽眼鏡,拿出圍巾把頭包起來,再脫下毛衣,當成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圈。我放過第一班車,算准第二班車到站的時間才走進車站。我在售票機前買了車票,面無表情地通過剪票口,並未引起站務員的注意。

  看到月臺上零零星星的幾名學生和男男女女的上班族,對旁人絲毫不感興趣。大家都是一臉睡意地呆坐著,一副彼此間漠不關心的表情,打從上電車開始就持續著,這對我而言真是求之不得。

  就這樣,我成功地把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抹殺掉了。事後得知,我溜出醫院大約一個小時左右,醫院就開始一團混亂。他們先分頭在醫院附近搜尋,最後找不到,才通知警方。因為擔心我會做傻事,警方也派出多名警力展開搜索,不過當時是半夜三更,搜查根本毫無頭緒。好不容易在早上八點左右,他們找到了載過可疑女子——也就是我——的那位出租車司機。警察聽了出租車司機的證詞,直接趕到那個海岸岬,最後只發現了一隻女用拖鞋。霎時警官應該有預感,最糟糕的事發生了。

  當天下午,警方確定預感成真,因為他們在附近海岸上發現了一件女用長袍,根據相關人士的證詞,那被判定是桐生枝梨子的衣物。兩天后,他們又找到了一頂毛線帽,但另一隻拖鞋大概沉到海底去了,一直都沒有出現。

  警方根據這些跡象及之前的怪異行徑,判定桐生枝梨子已經投海自盡。但沒找到屍體,卻讓警方及相關人士心裡還是有疙瘩。最後整起事件就這麼胡裡胡塗地結束了,因為一直都沒有桐生枝梨子的消息,他們也分析她不應該會有偽裝自殺的動機。

  那天早上我坐上電車之後,一路上利用了各種不同的交通工具,下午就抵達了群馬縣的前橋市。從一開始計劃復仇,我就決定要來這裡,因為我最信賴的本間夫人就住在這個地方。

  本間重太郎是一原高顯先生在校時的學長,也是企業經營上很好的諮詢對象。雖然如此,他卻和一原先生的公司沒有直接關係。這號人物的特別之處,是他喜歡把人脈、金錢當作棋子,在商業棋盤上調兵遣將、運籌帷幄,對於地位、利益他都毫無興趣。一原先生好幾次想給他一個名義上的職位,但到頭來都被他給拒絕了。

  大約一年多前,重太郎先生心肌梗塞猝死。他死後,一原先生最在意的,就是其遺孀菊代夫人。經濟上的援助事小,如何讓沒有親人的夫人在精神上有個寄託?這就並非易事了。因此,一原先生決定定期探訪夫人,大概一個月會去個兩、三次。也沒甚麼特別的,就只是送個土產、閒話家常罷了。儘管如此,每次高顯先生去拜訪,夫人看起來還是很高興的樣子。

  在這段時間,一原先生本身的健康狀態,也漸漸亮起了紅燈,後來只好由我一個人去了。當我轉達夫人,說一原先生對自己的不能造訪感到抱歉時,夫人的眼角雖然堆著滿臉皺紋,卻仍調皮地說:「不會,沒關係的。老實說,桐生小姐一個人來我才高興呢!雖然對高顯先生不好意思,但我對公司業績如何根本一竅不通,跟他說話累得我老想打呵欠,還是兩個女人之間好說話。雖然一把年紀了,但還是有很多女人之間的話好說。」

  事實上她好像很盼望我來,而我也喜歡來看她。聽她回憶往事,總讓我見識到人情溫暖,受教不少;而我則是告訴她現在年輕人之間流行的東西。再加上我們兩個人都喜歡作菜,見面時的招呼常是:「最近有沒有甚麼新花樣?」要是其中一個回答「有」,就會直接走進廚房裡,然後兩個人一起試作新菜。

  丈夫去世後,她一個人確實很寂寞。再想一想,我也沒有其它像夫人這樣的知心好友。

  跟夫人談起二郎,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此之前,她從不曾對我提及戀愛或結婚等話題,但等我表白有了戀情後,她馬上用力地點點頭說:「我想也是。看你,枝梨子小姐,最近紅光滿面的!」

  我說對方小我八歲,夫人瞬間兩眼有些迷惘,但馬上又恢復了溫柔的笑容說道:「枝梨子小姐或許比較適合這種人吧?」

  「所以你支持我囉?」

  「當然啊!帶他來玩吧!」

  「嗯!下次吧!」我小聲回答。

  當我決定要報仇,想要偽裝自殺時,唯一的藏身之所只想到夫人這裡。我相信夫人一定會瞭解的。

  當然,我一定要隱瞞那起被設局的自殺案和我的復仇計劃,畢竟菊代夫人是不可能寬恕犯罪的。我也不想給她惹麻煩,但一定要告訴她我偽裝自殺的必要。關於這一點,我打算告訴她,我想暫時在眾人面前隱姓埋名。

  結果,我竟未能見到菊代夫人。不對,見是見到了,但無法和她談話。我在本間家看到的是她倒在客廳裡的遺體。

  本間夫人的遺體已經開始腐敗,飄著陣陣屍臭的遺骸旁邊,有張打開的報紙。看了那篇報導,我才知道她為甚麼會躺在這裡。那張報紙的社會版面,刊登著發生在回廊亭的殉情事件。雖然沒刊登姓名,但菊代夫人一看就知道了,上面寫的A小姐是我。她和本間先生一樣患有心臟病,她一定是看到新聞後受了刺激,因而心臟病發作身亡的。我想起自己在住院期間,她完全沒跟我聯絡,我卻竟然沒有起疑,心裡不免咒駡自己的粗心大意。

  我在菊代夫人的旁邊哭了許久,一點都不覺得屍體的氣味難聞,只曉得悲傷哭泣。被設局的殉情案,已經奪去了我很多東西,現在的我更是一無所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叫聲,我才清醒過來。門口有人在叫:「本間太太在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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