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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脅阪講介過來抓住我的雙肩說道:「別慌。」

  我看著他,我想說話,舌頭卻不聽使喚,最後勉強擠出幾個字:「她……是誰?」

  脅阪滿臉苦澀地朝那個女人望了一眼,又回過頭來看著我說:「她是你的原始版本。」

  「原始……?」我不懂他的意思,再次朝著窗邊的女人看去,她也和我一樣手足無措,忽然她似乎想到了甚麼,只見她慌忙抓起桌上的眼鏡戴上,那是一副頗大的眼鏡,鏡片是淡紫色的,接著她關掉身旁的檯燈,她的周圍頓時暗了下來。

  「馬上你就會知道一切真相了。」脅阪講介領著我走向沙發,然後他對窗邊的女人說:「媽媽,你也過來吧。」

  「我在這裡就行了。」她在辦公桌另一側的椅子坐下,身子微微朝向窗戶,我只看得見她斜後方的背影,她右邊耳垂上的耳環閃閃發亮。我看到她的髮型,忽然想著與現在的處境完全不相干的事——或許我年紀大了也該剪那樣的短髮。

  「還有,能不能把燈再轉暗一點?」她說。

  脅阪講介調整牆上的開關把天花板的燈光轉暗,就在這說亮不亮、說暗不暗的空間裡,我們三人沉默了好一陣子。

  「首先從我父親談起吧。」脅阪講介打破了沉默,「不過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只是養子。」

  矮桌上有個附便條紙的筆筒,他取了便條紙,抽出旁邊的原子筆在上頭寫下「高城康之」四個字。

  「你聽過這個名字嗎?他是聰明社的前任社長。」

  我從沒聽過,搖了搖頭。他明白了,又寫下「高城晶子」四個字。

  「那這個名字呢?」

  「沒聽過。」整個喉嚨好幹,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

  脅阪講介伸出拇指指向身後那位坐在窗邊的女人,「她就是高城晶子。」

  我再次望向她,黯淡的光線中一動也不動的她宛如人偶。

  「這兩個人是夫妻,簡單說就是聰明社的年輕社長與社長夫人,在旁人眼中都覺得他們非常幸福,但這對夫妻沒辦法生孩子。高城康之,也就是我父親身上帶有某種遺傳病的基因,這種怪病致死率相當高,而且患者的孩子也會遺傳到。」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朝我看了一眼,以眼神問我「懂不懂」,我不明白他想說甚麼,還是點了點頭。

  「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AID,也就是所謂的非配偶間人工授精法,使用特殊儀器將捐精者的精子直接注入子宮,如此一來小孩便不會帶有父親的基因,而且至少能確定與母親有血緣關係,對夫妻而言,這樣的孩子比領養的小孩更容易投入感情。但是,沒想到正當我父母想施行AID的時候,發現母親這邊也有問題,由於她年輕時曾遭到感染,左右兩邊輸卵管完全堵塞,雖然靠輸卵管重建手術仍有可能受孕,但成功機率只有百分之五,而且她的主治醫生並不贊成她動手術,真可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AID:即 Artificial Insemination by Donor,非配偶間人工授精,用他人(自願供精者)精液做人工授精,也稱做供精人工授精或異源人工授精。】

  「所以他們就收你當養子?」

  「不,在收我當養子之前,他們還有另一個選擇。那位醫生對他們說,當時日本有好幾所大學正在進行體外受精的研究,只要技術成熟,或許能解決他們的煩惱,於是我父母決定賭賭看。這時我父親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進入北斗醫科大學研究所的氏家清,他是我父親就讀帝都大學時的社團朋友。」

  「氏家……」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姓氏,「這麼說來,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氏家這個人?」

  「你這麼問讓我很尷尬,總之先聽我說下去。我父親會想到氏家是有原因的,他之前就聽說氏家在做關於體外受精的研究。」

  「但就算是體外受精……」

  「沒錯,如果使用我父親的精子來進行體外受精,下場還是一樣,所以他們的想法是利用其它捐精者的精子來進行體外受精,再植入我母親體內讓我母親懷孕,我父親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氏家,氏家向校方提出申請卻遭到拒絕。」

  「為甚麼?」

  「使用他人的精子來進行一般的體內人工授精是法律允許的,但使用他人的精子進行體外受精卻仍有爭議,即使在現在的日本依然沒有定論。」

  「結果他們甚麼也沒做?」

  「不,氏家這時提出一個替代方案,就法律規定,體外受精所使用的精子必須是丈夫的精子,但並不代表丈夫的基因非得遺傳給孩子,他說有一個辦法能在體外受精之後拿掉丈夫的基因,氏家問我父母要不要試試看。」

  「這辦得到嗎?」

  「氏家說辦得到。簡單來說原理是這樣的:人類細胞裡有四十六條承載所有遺傳物質的染色體,一般情況下,孩子會從母親那邊得到二十三條,從父親那邊得到二十三條。氏家所提議的方法就是在受精後把父親的部份剔除,再以特殊的技術讓母親的部份變成兩倍,如此一來孩子就不會繼承父親的遺傳物質了。」

  我腦中浮現從前上生物課時學過「細胞的奧秘」示意圖,雖然我大致聽得懂脅阪講介的說明,卻很難相信細胞能夠這麼簡單拼湊。

  「後來他們答應了?」

  「答應了。他們原本就不希望使用外人的精子,如果能避免當然是最好,就這樣,我的父母來到了北海道,那是距今大約二十年前的事了……,對吧?」脅阪講介轉頭望向高城晶子,她不可能沒聽見脅阪講介的問話,卻一徑凝視著窗外,脅阪講介只好回過頭來。

  「後來他們真的做了這場實驗?」我問。

  「嗯,聽說做了,但是失敗收場。」

  「為甚麼?」

  「我母親雖然成功受孕,後來卻流產了。即使是體外受精技術已相當成熟的現在,流產率仍然很高,更別說當時是所有研究者都毫無經驗的年代。對那些研究者而言,或許成功讓我母親受孕就已經很滿足了。」

  「那你父母怎麼辦?」

  「只能放棄了。」脅阪講介歎了一口氣,「我母親和我說過,那場實驗對她的肉體與精神都造成相當大的痛苦,所以我父親也沒勇氣再挑戰一次,何況把我母親一個人丟在遙遠的旭川,想必我父親心裡也很不安吧。一年後,他們收養了親戚的小孩,那個親戚家裡生了五個男孩,家境又不富裕,非常樂意把當時才六歲的第五個孩子送給他們當養子。」

  「那個孩子就是你?」

  「沒錯。」脅阪講介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我好像好久沒看見他的笑容了。

  「後來你父母和氏家那些人……」

  「完全沒往來。幾年後我父親果然病死了,但既然高城家已經後續有人,我母親也逐漸淡忘那段灰暗的往事,沒想到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指著我說:「搞出這件大事的人就是你。」

  「我?我做了甚麼?」

  「你不是參加了音樂節目?」

  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是……」

  「我們出版社的員工看到節目開始傳得沸沸揚揚,說你是社長的私生子。我原本沒看那個節目,見大家議論紛紛便向電視臺商借了錄像帶與母親同看,這一看差點沒嚇死,我想你應該能想像當時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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