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超·殺人事件 | 上頁 下頁
三〇


  葛原萬太郎看著計算機屏幕頻頻點頭,自覺這故事寫得真好。隔了三年才創作出的新小說,他相當滿意成果。

  他昨天已將這份原稿以電子郵件寄給編輯部,責任編輯小木應該看完了才對。

  當他想點根煙時,電話鈴聲響起。

  「喂,我是葛原。」

  「葛原大師,我是金潮社的小木。收到《砂之焦點》的原稿了,非常感謝。」

  「噢,順利收到就好。你讀了嗎?」

  「我讀了。劇情發展和以往一樣精采,真是令人欽佩啊。其實我原想分成昨天與今天讀的,可是內容實在太吸引人,昨晚忍不住就熬夜讀完了。」

  「這樣啊?真是謝謝啦。」

  小木是個擅長甜言蜜語的男人。雖然認為那些都只是客套話,但被誇讚的感覺還是挺不錯的,葛原在計算機前沾沾自喜。

  「最後一幕特別動人,哎呀,真是哀切的故事啊。」

  小木讚賞連連,葛原謙虛地應對。

  「你喜歡真是太好了,接下來就等校對、排版等後續處理嘍。不曉得你們預定的出版計劃如何?」葛原心情愉悅地問道。

  不料情勢突變。

  「那個……其實我今天打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小木的語氣低沉下來。

  「怎麼了?有甚麼問題嗎?」

  「不,也不是甚麼問題。我們總編輯非常喜歡《砂之焦點》,只不過,呃,對於篇幅有一點建議……」

  「篇幅?」

  「是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這邊估了一下,《砂之焦點》若以四百字稿紙計算,大概是八百多張。」

  「嗯,差不多吧。」

  「這個嘛,呃,編輯部討論的結果是希望您在篇幅上想想辦法……」

  「想想辦法?要減少篇幅嗎?八百張或許多了點,不過這部小說得這個量才行……」

  「不,不是的。」小木打斷葛原的話。「您誤會了,我的意思不是太多,正好相反。我們想和您商量,能否增加一些篇幅。」

  「增加?為甚麼?」

  「大師,我們計劃將這部《砂之焦點》捧為今年的熱門巨作,藉此讓葛原大師的地位更上一層樓。」

  小木的語調異常熱切,葛原很清楚他試圖表達甚麼。自葛原躋身文壇以來,這十年間幾乎都是為金潮社寫稿。金潮社大概認為他總有一天會成為暢銷作家,至今也全面支持他。但事與願違,葛原的作品一直賣得不太好,即使出了書,偶爾少量再版就算成績不錯了,而大部份的作品都沒再版。這次葛原本身做好了心理準備,相隔多年才寫出來的長篇小說《砂之焦點》也將會是同樣下場。

  然而,書受不受歡迎與篇幅有甚麼關係?葛原一問,小木便斬釘截鐵地回道:

  「關係可大了。大師曉得最近書市的趨勢嗎?每本熱門書都像便當盒那麼厚。原稿一千張的書多得是,八百張左右的書擺在其中一點都不起眼,無法給人超級巨作的感覺。以目前推理小說龐大的出版量來說,我們必須不擇手段地吸引讀者的目光。書評家也是,他們不可能看完全部的出版品,而是優先閱讀似乎花費較多心血的創作,這麼一來,先選擇厚重的書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葛原多少察覺了小木說的情況,他知道像新人獎規定的篇幅便增加不少。

  「話雖如此,但辦不到就是辦不到啊。《砂之焦點》在那一幕畫下句點是最好的,不可能再寫下去。」

  「不,我們並不是要您續寫在結局之後,而是建議您增加篇幅。」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具體而言,你們希望我怎麼做?」

  「具體而言嘛。」小木的音量壓得更低。「故事內容維持現在這樣就好,沒必要更動。但是呢,您只要將目前寫了兩行的描述延長為三行,三行的形容改寫成四行,依這種模式一點一點地增加就行了。這麼一來,聚沙成塔、積少成多,整體篇幅便會增加不少。」

  總之是要葛原平均地灌水就對了。

  「這樣寫小說步調會不會過於緩慢?」

  「您放心,最近的讀者都習慣了冗長的小說,即使內容有些拖泥帶水,他們也會耐著性子看下去。比起這個,讀者更在意售價與作品份量,同樣花兩千圓買書,當然會認為買厚一點的作品比較划算。」

  「是喔,原來如此。」小木這麼一講,葛原漸漸被說動,起了試試也好的念頭。「那麼,你們覺得到底該增加多少篇幅?一千張嗎?」

  「這怎麼夠!」小木高聲叫道。

  「以最近的情況來說,一千張稿紙根本不能算是大長篇。大師,希望您以兩千張稿紙為目標。葛原萬太郎,兩千張稿紙的超強力作——就以這句話當文案的大標題吧!」

  2

  《砂之焦點》尾聲(改稿後)

  「上述是我的推理。」

  和賀以低沉又宏亮的嗓音作結。自學生時代參加辯論比賽後,他就不曾一次說這麼長的一段話。不過,現在他感覺疲累更勝當年。那不只是身體上的疲勞,而是心理上深沉的疲乏無力。

  他再度注視著佐分利夫人。

  身穿高雅撚線綢制和服的夫人依舊低著頭,和賀看見她的長睫毛上閃過幾許淚光。沉默的氣氛凝重地籠罩兩人。風聲和日本海的波浪聲不斷擾亂他的心。他暗想,如果就這樣直到世界末日該有多好。

  不知過了多久,實際上應該並未流逝多少時間,然而,和賀卻覺得那是一段漫長的時光。終於,夫人優雅地微微張開塗了口紅的雙唇。

  「沒想到你能夠那麼徹底地看穿我的殺人計劃,你果然就是那個與我命運息息相關的人。」

  「與夫人命運息息相關的人?我嗎?這是甚麼意思,請告訴我。」

  「我認為只有和賀先生能看透真相。初次見面時,我就有這種感覺了。啊,這個人一定就是與我命運息息相關的人。看來我的直覺果然沒錯。」

  「佐分利夫人。」和賀向她走近一步。「現在還不嫌遲,你的人生仍能從頭來過。請你……自首吧。」

  「謝謝你,和賀先生。事到如今,你還在為我著想嗎?但對不起,我辦不到。我不可能自首。請原諒。」

  她說完便緩緩向後退,差沒幾步就是懸崖邊緣。下方波濤洶湧的日本海彷佛等待獵物的野獸般,張開大口等待著失足墜崖者。情況相當明顯,她想主動成為那頭野獸的食物。

  「等一下!不可以做傻事,你那麼做又有甚麼用?別做傻事,佐分利夫人……英子!」

  和賀像要撕裂狂風地拚命叫喊著。聽到和賀的呼喚,佐分利英子神情平靜,宛如達文西筆下的蒙娜莉薩般淺淺一笑。

  「我好高興,你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呢。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這下我此生沒有遺憾了。」

  和賀想再向前一步,只不過很不幸地,一切為時已晚。佐分利英子唇邊帶著那抹微笑,如航天員挑戰宇宙游泳般,或者說像高空彈跳一樣,身體輕飄飄地投向空中。

  「英子!」

  和賀吼道。他聲嘶力竭地吶喊,但他的叫聲也無奈地消逝在風中,前方已不見佐分利英子的身影。他沖向幾秒鐘前她所在的位置。

  不曉得她是否還活著,他想立刻探看崖下,身體卻不聽使喚。從這麼高的地方掉落存活機率渺茫,他害怕確認她的模樣,才會動彈不得。然而,他不可能永遠逃避現實,總有一天必須面對。於是他下定決心,膽顫心驚地往下望去。

  佐分利英子雙手攤開倒在懸崖下方數十公尺的岩石上,身體呈一個「大」字,令和賀想起京都的大文子燒。只不過眼前的大字染滿鮮血,似乎是大量出血。和賀心想,沒救了,她大概是當場死亡吧。

  她那渾身是血的身影,宛如灑落一地的鮮紅花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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