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瀕死之眼 | 上頁 下頁


  車子繼續從她身上輾過。內臟開始逐一破裂。混合了血液、體液及未消化物的液體,自僅存的食道內逆流而上,然後從美菜繪的嘴裡大量湧出。

  大腦的思考回路幾近停擺。美菜繪的大腦功能只能再供她看最後一幕影像。

  畫面轉到高中時代。從小她的志願是成為一名鋼琴家,但是升上高中後她發覺了自己琴藝的極限。不過同時,她也找到了新的目標——演戲。受友人之邀看了某個戲團的彩排後,她覺得這才她命中註定的工作。而且,她愛上了一位劇團中的青年。他從國立大學中輟,一面打工一面朝正式演員的目標邁進。

  聖誕節當晚,在他沒有足夠暖氣設備的公寓裡,美菜繪將她的第一次獻給了他。第一次性經驗並沒有帶給她快感,有的只是感動。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從男人口中聽到「我愛你」這句話。

  但是,美菜繪和他之間的感情只維持了數個月便宣告分手。原因是他突然放棄了演戲事業。他沒和美菜繪多做任何解釋。只記得他丟下一句「這個世界沒這麼好混」,從此便不曾出現在美菜繪面前。

  那時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她每天都在煩惱要怎麼死,要用甚麼方法死。不過,就在這些煩惱中美菜繪又重新站了起來。

  此後,美菜繪就不曾再認真思考過她的死亡。當時她以為死亡已經和她無緣。

  但是——

  死亡並非離她而去,而是虎視眈眈地在她身旁伺機而動。

  內臟完全破裂,腹腔的肌肉緊貼背部。像被壓爛的蕃茄,肉塊和殘缺的內臟從撕裂的皮膚中迸出,血液四濺。

  美菜繪知道一切即將結束。再差一億分之一秒她的精神就將要隨著肉體共同步向死亡。非預期的死。不受歡迎的死。毫無意義的死。

  從失戀的打擊中重新振作的美菜繪,到了某個樂器廠商旗下的鋼琴教室裡擔任講師一職。一個月內必須出席數次比賽,穿上華麗的禮服在眾人面前彈奏樂器其實是件很愉快的事。

  她與岸中玲二的相遇也是在比賽場合發生的。他在人型模特兒公司擔任設計師,來到會場是為了準備下次的活動勘查場地。

  見過幾次面後兩人因為會偶爾聊聊天而逐漸彼此熟悉。有一天玲二約她去吃頓飯。

  他雖然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人,但是談吐之間卻散發出獨特的魅力。一些日常瑣事,在他稚氣口吻的描述之下,讓美菜繪覺得十分新奇有趣。

  兩人在相識後的第三年春天結婚了。美菜繪二十六歲,玲二則是三十歲。

  經過了三年歲月。

  她對現在的生活並未感到不滿或不安。雖然因為沒有孩子常遭人指指點點,但是他們對此毫不在意。美菜繪覺得只要有玲二的愛,一切便足夠了。而且他和三年前一樣愛著她。當然,美菜繪也愛著玲二。

  雖然這份愛無法天長地久,但她誠心期盼著這份幸福能一直持續到他們其中一人享盡天年為止。

  對呀,我要回家——

  模糊的意識轉換為強烈的恨意。那是幸福人生慘遭扼殺的恨意。

  這份幸福原本應該還會持續十幾年的,為甚麼現在就要奪走我的幸福?我不甘心……

  美菜繪的目光直視前方,瞪視著那個輾過她身體的駕駛。

  不可原諒!就算我的肉體消失了,我也要恨你——

  燃盡了憎恨的生命之火,美菜繪依然瞪著對方。

  唉,我還不想死。玲二,救我。

  我不想死。

  我不想——

  § 1

  這個客人在打烊前三十分鐘,也就是一點半的時候進入店裡。店內沒有其它客人,兩位女店員也離開了。媽媽桑千都子因為感冒休息,店內就只剩下雨村慎介一個人。其實他正盤算著早早收工打烊。

  那位男客人進來之後不斷環視店內。他黑色的圓框眼鏡鏡片,反射著天花板的燈光。然後他問慎介:「你們店還沒打烊吧?」語調就像是朗讀課本般毫無抑揚頓挫。

  慎介回答:「是的。」雖然覺得很麻煩,但是如果一個不小心被媽媽桑知道他在關店時間前趕走客人,他包准吃不完兜著走。

  客人緩緩地坐在皮椅上,繼續環視店內。

  慎介放上了擦手巾,快速地確認了那男人身上的穿著。深灰色的上衣看起來雖然不像便宜貨,不過怎麼看都像是兩年前的舊款式。裡頭穿的襯衫,似乎也沒用熨斗好好燙平。另外他沒系領帶,手錶是國產貨,頭髮沒有梳理,雜亂的鬍鬚也不像為了趕流行刻意蓄的。

  「您要點甚麼?」慎介問。

  客人看了一眼慎介身後的酒櫃問:「有甚麼?」

  「只要不是太奇特少見的酒,我們都有。」

  「我不太清楚酒的名字。」

  「這樣啊。啤酒如何?」

  「不,那個,你們有那個嗎?以前我在飛機上喝過的酒。」

  「飛機?」

  「飛往夏威夷的飛機。不對,是回程的時候才對。是種有奶油味的甜酒。」

  「啊啊。」慎介像是想到了甚麼,從酒櫃的最下層拿出了一瓶酒。「應該是愛爾蘭奶油威士忌吧。」

  客人臉上嚴肅的表情緩和了下來,「好像是這名字沒錯。」

  「不妨喝一點試試吧。」

  慎介倒了三公分高的酒進古典酒杯裡,遞到客人面前。客人拿起酒杯搖晃轉動著,凝視著象牙色的液體。過了一會兒,他才像下定決心般啜了一小口。他像是要確定酒液的風味般,用舌頭在口中翻攪品嘗。

  客人點了點頭,露出微笑看著慎介。

  「是這個沒錯。」

  「那真是太好了。」

  「它叫甚麼名字?」

  「愛爾蘭奶油威士忌。」

  「我會記住它的。」客人說完後又品了一口酒。

  慎介心想,他真是個風格奇特的客人呢,看起來不像會出入一般酒吧的人。為甚麼今天他會一個人獨自來到這裡呢?

  還有一件事讓慎介十分在意。他彷佛在哪裡見過這個男人,不過究竟是在哪裡呢?

  標準體型的他,看上去大概是三十歲後半的中年男子。今年邁入三十大關的慎介,身邊有不少同年齡的朋友。但是,那男人也不像是他們的朋友。

  慎介抽出一根煙,拿起印有店名的打火機點了火。

  「客人,您是第一次來本店吧?」

  「嗯。」客人仍舊注視著酒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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