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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你根本不懂。你先前說,千萬別把大腦想得太特別,但腦的確很特別呀。你能想像嗎?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完全不同,然後明天醒來時又已經不是今天的自己,那些遙遠的回憶全部一點一點變成別人的,只徒留無奈,漫長歲月中累積的一切全部化為零,你瞭解那代表甚麼嗎?讓我告訴你,那就等於——」我指著堂元的鼻子,「跟死沒兩樣呀!人活著不光是會呼吸、心臟持續跳動,也不是能發出腦波,活著的真正意義是留下足跡!等到事過境遷看著留下的足跡,知道那確實是自己走過的,這才算真的活著!但你看看現在的我,就算看到過去該是我留下的足跡,也完全不認為那屬￿我。理論上已經活了超過二十年的成瀨純一,現在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一口氣說完之後,喘吁吁地瞪著堂元。這老頭也直盯著我不放。

  「就當作……」老頭子開口:「就當作重新出發,這樣不好嗎?很多人都希望可以重生呢。」

  「重生跟一點一點失去自我根本是兩回事!」

  聽我這麼說,堂元輕輕點了一下頭,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塵。接著他撫著茶几上的紅色玩具鋼琴說:「你剛才說的事都是真的嗎?」

  「剛才說的事?」

  「超感官知覺啊。就是你和京極亮子之間感受到的東西。」

  「當然是真的,一般是叫做心電感應吧。」

  「的確,常聽說雙胞胎之間存在這種能力。」堂元敲了兩、三下玩具鋼琴的鍵盤,「世界上就是有這些不可思議的事。的確就像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沒算到。」

  「所以你承認捐贈者是京極嘍?」

  堂元神情痛苦地皺起眉頭,眨了幾下眼睛,緊抿的嘴終於打開,「沒錯,捐贈者就是京極瞬介。」

  我籲了一大口氣,搖了搖頭,「即使我非常確定,親耳聽到真相,還是很震撼。」

  「我想也是。但是,站在我們的立場也只能瞞到底。」

  「為甚麼會移植京極的腦?」

  「原因我應該老早就解釋過了,我們有非使用京極大腦不可的苦衷。」

  我想起堂元先前的說明,「是因為配對吻合度嗎?」

  他點點頭。「我說關谷時雄的大腦和你符合是騙你的,事實上,以你們的吻合程度要進行移植手術,其實相當勉強,但我們還是決定嘗試為你動手術,因為這個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委員會當中,兩派意見嚴重相左,一派人認為就算有些勉強也要全力一試,另外一派則覺得這種史無前例的狀況下更應該謹慎處理。」

  「然後剛好京極的屍體送過來了?」

  「沒錯。我們抱著萬分之一的期待檢查京極跟你的大腦配對吻合度,坦白說,當時我們壓根沒去想移植罪犯的大腦在倫理上會造成甚麼爭議,雖然抱著萬分之一的期待,總覺得不太可能剛好符合你的體質,沒想到,吻合度出現了驚人的結果。我之前也講過,這等於十萬分之一的奇跡。」

  「因為捨不得放棄這個奇跡,對於這是罪犯的腦這一點,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帶過了?」

  「捨不得奇跡也是原因之一,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外在因素。」堂元皺起眉頭。

  「外在因素?」

  「整起腦部移植計劃,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背後支持。那股勢力下達指示,叫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進行這次移植手術。」

  「是政府單位嗎?」

  「你要這麼想也無所謂。總之那邊的指示就是絕對不能錯過這次機會。由於京極是個罪犯,他的屍體必須交付司法解剖,但實際上腦部摘除手術是和司法解剖同時進行的。當然,這部份不可能留下任何紀錄。能夠這麼做,也全拜那股背後勢力所賜。」

  「那股勢力為甚麼那麼希望進行移植手術?」

  「那還用說嗎?因為他們想確定腦部移植手術的可能性,希望這項技術能早日成熟呀。他們剩下的時間也沒多少了。」

  「他們?」

  「應該說,『他們的大腦』吧。」堂元比了比雙手抱頭的手勢,「就是目前操縱整個社會的那群老人呀。隨著醫學進步,人類肉體的平均壽命年年增加,連帶延長了那群人能呼風喚雨的時間。不過,唯有腦部的老化是連他們也沒轍的。就算做一些小規模的治療,終究還是趕不上神經細胞死亡的速度。眼看著喪失人性尊嚴的那天一步步逼近,那群人簡直怕得要命。」

  「所以他們把希望寄託在腦移植上?」

  「他們相信這是最後一條路了,可以將死去的部份慢慢用年輕的腦部來替換,也可說這是一種類似復活的狀況。」

  「那些人瘋了。」我不屑地吐了一句。

  「會嗎?我倒認為這是很正常的欲望。為甚麼希望移植心臟、肝臟就算正常,但換成移植腦部就叫異常呢?」

  「現在在你面前的我,就是異常的最好證明!就算真能找到新的大腦,換來一個宛如別人的自己,根本毫無意義!」

  「你也是到了現在才說得出這種話。」堂元指著我,「你在生死關頭的當時,如果有機會問你的意見,你會希望我們怎麼做?想活命就非得移植一部份他人的腦袋,但之後可能連人格都會改變,這種狀況下你還願意動手術嗎?或是選擇就這樣永遠不醒來?」見我沒響應,堂元接著說:「那些人也一樣呀。你剛才說留下足跡才叫做活著,對吧?我也這麼認為。而你覺得你過去留下的足跡已經不再屬￿自己,但這樣不也很好嗎?重生之後的你可以從此留下新的足跡呀!但他們呢?」他說到這,搖了搖頭,「以那些老人目前的狀態,或許就連自己的足跡在哪裡、自己曾經留下足跡的事實,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你能明白吧?與其眼看著連家人都認不得的那天就要來臨,相較之下,對女人的喜好改變,根本沒甚麼大不了。」

  「隨時可能出現殺人的衝動也沒啥大不了嗎?」

  「我很同情你。最遺憾的是,京極瞬介本來的精神狀況不太正常,但我希望你能諒解,就當時的狀況來看,如果你沒動手術,生還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換句話說,你們認為這次的人體實驗算成功嘍?」

  「我認為是偉大的第一步。」

  我歎了口氣,抓起紅色玩具鋼琴塞進紙袋裡。已經沒有話要問堂元了,我也不想再聽到他的任何廢話。

  「我有個提議。」堂元說:「京極瞬介的心理生病了,我們當然很意外那些症狀會出現在你身上,但這部份不是沒辦法治療的。上次我向你介紹的光國教授,對你的狀況很感興趣,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改善那些症狀的,你來接受治療好嗎?」

  我抱著紙袋站在堂元面前,他那副金邊眼鏡後方的眼神拚命釋出善意,更加挑動了我的敏感神經。

  我握緊右拳朝堂元臉上猛力一揮,拳頭頓時麻痹,堂元發出一聲哀號,整個人朝牆邊飛去。

  「我沒興趣。」說完我便走出辦公室。走廊吹過一陣悶熱潮濕的夜風,我盯著隱隱作痛的拳頭,思索著出手毆打那老頭的究竟是成瀨純一,還是京極瞬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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