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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突然,我覺得很不舒服,小惠的聲音似乎變得好遠,彷佛只剩她的雙唇成了獨立的生物,在我眼前一張一闔動個不停。我不由得緊緊握住手邊空掉的冰紅茶玻璃杯。

  「對了,我還跟她說了上次那部電影。我知道她是麥可的大影迷,但再怎麼說麥可回頭扮高中生實在太勉強了啦。聽我這麼一說,她馬上大喊別講了,她說她就是因為不想看到麥可裝年輕的窘樣,才一直忍著沒去電影院呀。大家聽了都當場爆笑呢。」

  頭好痛。不舒服的感覺排山倒海襲來。耳嗚,冒冷汗,全身竄過一陣麻痹,每塊肌肉都變得僵硬。

  「然後啊,她還有最天才的一點,她說她只要看到把麥可的皺紋拍得太明顯的畫面就當場眯細眼睛,因為這樣看起來畫面就全是模糊的了——」

  就在這時,我和小惠之間響起激烈的破碎聲響。小惠話才說到一半,嘴還張著闔不攏,她神情愕然地垂下眼一看,我也低下頭。

  玻璃杯在我手中破裂,是被我捏碎的。冰紅茶剛才已經喝完了,但融化的冰塊還是弄濕了地毯,而且玻璃碎片弄傷我的手,傷口流出鮮血。

  小惠愣了一下之後說:「不好了,得快點處理。醫藥箱呢?」

  「在櫃子裡。」

  她拿出醫藥箱,先仔細檢查我的手,接著幫我消毒擦藥。最後綁上繃帶時,她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甚麼,太用力了而已。」

  「可是這種杯子一般沒那麼容易弄破吧?」

  「大概本來就有裂痕了吧,我沒注意到。」

  「太危險了啦。」

  包紮好之後,小惠開始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她一低頭,淺褐色的頭髮便掩上長有雀斑的臉頰。我看著她的側臉說:「不好意思,你今天可以先回去嗎?」

  小惠一聽,宛如瞬間成了模特兒假人,神情僵硬,然後緩緩轉過來看著我。

  「我不太舒服。」我又強調一次,「大概是工作太累了,覺得頭重重的。」

  「怎麼了?」

  「就說是太累了啊。這陣子有點拚命過頭了。」

  「可是……」她表情僵硬地說:「這樣我更不能放你一個人呀。今天可以在這裡過夜嗎?我明天不用早起。」

  「小惠。」我凝視著她,輕聲對她說:「今天晚上先回去吧。」

  她的雙眼登時濕潤,不過在淚水掉下前,她不斷眨著眼忍住,然後搖搖頭說:「也對,你有時候也會想要一個人獨處吧。但是至少讓我先把碎玻璃打掃乾淨,不然太危險了。」

  「不用了,這個我自己來就好。」我一把抓住小惠伸向玻璃碎片的手,而大概是我的動作太粗魯,只見她臉上露出恐懼,我連忙放開。

  「那好吧。」她放下已撿起的碎片,站起身來。「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小惠搖搖頭,一邊穿上鞋,就在手伸向玄關門時,她突然轉過身來說:「之後你會告訴我吧?」

  「甚麼?」

  「你會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我沒有事情瞞著你啊。」

  小惠泫然欲泣的臉龐泛起淺笑,搖了兩、三下頭,「晚安。」說完便消失在門後。

  我愣在原地直到聽不見她的腳步聲,然後回頭收拾碎玻璃,小心翼翼地擦拭地毯,再用吸塵器吸過一遍。一想起自己剛才歇斯底里的行為,我不由得憂鬱了起來。那股衝動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小惠做了甚麼讓我氣得想把玻璃杯捏碎的事嗎?她只是開心地在聊天而已呀?

  「老子還真異常。」

  我刻意把心裡想的事說出口,感覺似乎這樣才能讓自己客觀地接受事實,但是一說出口就發現,我居然用了平常不太會用的「老子」來自稱,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同時一股莫名的不安浮上心頭。

  腦海浮現昨晚看的書中某個章節提到,人腦會自體產生變化……

  我的心出現了變化。顯而易見。

  小惠,我明明很愛你,對你的愛卻漸漸消退……

  〖葉村惠的日記 3〗

  七月五日,星期四(陰)

  一個人孤伶伶的房間,說不出來的寂寞。

  今天去純家找他,想確定他一如往常,但我在他家看到的畫好糟糕,以前的純絕對不會這樣畫的。

  因為討厭腦中那些不吉利的念頭,我刻意在他面前表現得很開朗,還把想得到的開心事全說出來,但純的視線卻完全穿透我,遠遠地不知盯著哪裡。我這場悲哀的獨角戲,和玻璃杯一起化成了碎片。

  再不快一點就沒時間了。但是,到底該催甚麼快一點呢?

  § 19

  隔天,星期五的下班後。

  我照著住址尋找,馬上就找到關穀家了。這家名叫「紅磚」的小咖啡店位在車站前岔開的小路上,木門旁的門牌上寫著「關穀明夫」。

  一推開門,頭上方的風鈴「鈴鈴」發出聲響,這兒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家氣氛復古的小店。

  店內除了吧台,就只有兩張兩人座的桌子,空間非常狹窄,即使坐在桌前也可能碰到吧台顧客的背,不過牆壁和吧台都是木造的,感覺充分吸收了咖啡香,加上隨意擺設的古董餐具,一看就是一家典型的咖啡專賣店。

  店內只有兩名顧客,面對面正坐在靠內側的小桌。

  老闆在吧台內,滿頭白髮、身形瘦削,鼻子下方的鬍子也是白的,我在他面前坐下點了綜合咖啡。他不發一語輕輕頷首,隨即著手沖泡。

  我喝了一口端上來的咖啡之後,開門見山地問道:「您是關谷時雄先生的父親吧?」老闆的嘴半張著,露出狐疑的目光。「你是……?」

  「我是東和大學的研究員,在堂元博士底下工作。」我有備而來撒了個謊。

  關谷先生一聽,瞬間睜大雙眼,又立刻低下頭眨了好幾次眼。「請問有甚麼事嗎?」

  「想請教幾件關於時雄先生的事。」

  「我們跟東和大學沒往來。」關谷先生說著拿起抹布擦拭吧台。

  「不用隱瞞了,我甚麼都知道,所以想來請教您。」

  關谷先生抬起頭似乎想說甚麼,還是又默默低下了頭。

  「事關重大。這問題牽涉到接受時雄先生腦部那位患者的一輩子——」

  「別講了!」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壓低了嗓子厲聲說道,然後瞄了小桌子座位的顧客一眼,「可以先別在這裡說這些嗎?」

  「好,那我晚一點兒再說嘍。」我說著啜了一口咖啡。關谷先生看上去不太高興,卻沒再說甚麼不歡迎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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