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尼爾森·德米勒 > 小城風雲 | 上頁 下頁
二七


  「我明白。」

  他說:「那你丈夫……」

  「我也明白。我知道該什麼時候去。」

  「好。」

  她伸出手,他握住了它。基思笑著說:「在歐洲、華盛頓或者紐約,人們總是吻別。」

  「在斯潘塞城,人們僅僅說:『祝你一天過得愉快,蘭德裡先生。再次見到你非常高興。』」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轉身離去。

  基思望著她穿過馬路,並且注意到那三個女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了。

  他站了一會兒,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的車在何處,他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哽住了,他不斷望著馬路對面的廣場,但她們已經消失了。他想趕過去找到她,挽住她的胳膊,告訴她的女伴們:「對不起,我們倆相愛,我們要走了。」

  但或許她需要一些時間來考慮。或許她並不喜歡今天所經歷的事。他想到方才的談話,把內容又過了一遍以防忘卻,竭力回憶她臉上的表情,並思索著從她眼睛中看到了些什麼。

  根據他的推測,她過得一定很糟糕,但從她的眼睛、面容或是步履中卻看不出來。有的人對每一個創傷、每一回失望、每一次不幸都表露無遺。而安妮·普倫蒂斯是那種永恆的樂觀主義者——快樂、生機勃勃,從不向生活屈服。

  相反,他雖然生活中一帆風順,看上去也許並不疲憊,但心中卻留有他所見過或經歷過的每一次不幸、每一回失望、每一幕人間悲劇。

  去想像他們倆如果結婚生子的話生活將會如何,這並無任何意義。不言而喻,生活一定會過得美滿。他倆總是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彼此只適合對方。現在更重要的是,看看是否真的有可能接上那斷了的紅線。他思想中憤世嫉俗的那一面說不行,而那個曾經完全地、無條件地愛過的年輕的基思·蘭德裡卻說行。

  他在停車場上找到了自己的汽車,上車發動了引擎。他隱約記得他還有一連串的事要辦,但卻將汽車朝回家的方向開去。

  他一面駕車,一面回憶起二十五年前在哥倫布她臥室裡的那一天。天破曉了,他已醒來好幾個小時,並穿好了衣服。他坐在那兒看著她赤身裸體仰睡在溫暖的房間裡,看著她那令人難忘的臉龐和胴體,看著她那長長的秀髮瀉落在枕上。

  當然,他知道再次相會要過很久。但他從來沒想到,他倆會分別四分之一個世紀,他們所熟悉的世界會完全消失。坐在她的臥室裡,他大致想像了一下亞洲的那場戰爭,以及他陣亡的可能性,可當時一切都似乎太遙遠了。他們是過了四年伊甸園式大學生活的小城鎮的青年,認為去軍隊服役兩年不過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顛簸而已。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倆在中學和大學一直形影不離,沒有他在身邊她會感到孤獨的。

  他在狄克斯堡完成了訓練,但所屬的訓練營卻沒有放假,而是被派往費城去上一門防暴速成課程,因為當時的反戰抗議活動已變得駭人聽聞了。正如戰爭時期所發生的那樣,外部世界又一次闖入他的生活。不過,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新的體驗。

  他想辦法去投幣電話亭給她打電話,她卻不在住處,那時又沒有電話答錄機。他後來又有一次短暫的打電話的機會,是在深夜,可她那邊卻是忙音。最後,他給她寫了一封信,但當他回到狄克斯堡看到她的覆信時已過了好幾個星期。那些日子通信並不容易,後來的幾個月就越來越困難了。

  基思駕車不知不覺到了農場,拐彎進了通往農舍的車道。他把雪佛蘭車停在屋後的菜園旁,在駕駛座上靜靜地坐著。

  他想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的,愛情征服了一切。他認為他瞭解自己對她的感覺。然而,除了那些記憶、那些來往信件以及這次見到她,他對她並不瞭解。那麼她對他的感覺如何呢?他們倆打算怎麼辦?她的丈夫對此事又打算怎麼辦?

  第十一章

  基思·蘭德裡到達位於老鮑爾農場的蓋爾和傑弗裡·波特夫婦家時已是晚上七點了。夜變得短了,而且漸漸涼爽,天空呈現出深紫色和品紅色,基思把這種顏色視為夏季結束的徵兆。

  這幢農宅是座裝有白色護牆板的房子,油漆剝落,離公路不遠。

  蓋爾從正門出來,走過長滿馬唐草的草坪來迎接他。基思拿著幾瓶酒和傑弗裡上次留下的雨傘從雪佛蘭車裡出來。她上前與他擁抱接吻,然後說:「基思·蘭德裡,你看上去真神氣。」

  他答道:「我是跑腿送東西的,夫人。可你看來才精神煥發呢。你的吻也很在行。」

  她笑了。「真是一點沒變。」

  「但願如此。」其實,他認識她時是在大學四年級,那時傑弗裡剛開始與她約會。他幾乎想不起她長什麼模樣,因為那時她同其他許多姑娘沒什麼不同,都是瘦瘦的臉,輕盈的身段,戴著老式眼鏡,披著長髮,不塗化妝品,穿著鄉下人一樣的衣服,甚至還光著腳板。事實上,她現在仍穿著一套鄉里鄉氣的衣服,可能是正宗的農家服,頭髮仍很長,而且真的光著腳板。基思真懷疑自己這次來是否該穿得像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她依然很瘦,從她連衣裙的領口上能看出她仍然不戴乳罩。她以前不漂亮,現在仍不漂亮,但曾經很性感,現在依然很性感。他把雨傘遞給她。「傑弗裡忘記帶回家了。」

  「真奇怪他還能記得家住哪裡。我猜想你們倆聚得挺快活吧。」

  「確實挺快活。」

  她挽著他的胳膊,一起向屋子走去。她說:「傑弗裡告訴我,你以前是個間諜。」

  「我已洗手不幹了。」

  「那很好。今晚不談政治,只敘舊情。」

  「可兩者不容易分開。」

  「那倒是真的。」

  他們從一扇破舊的木紗門進了屋。基思發覺這個起居室裡幾乎沒有什麼家具,只有西下的夕陽把房間照亮。據他判斷,僅有的一點家具屬歐洲現代極簡抽象派①的風格,可能是裝在箱子裡進口的,箱子上還標著從瑞典語翻譯過來的拙劣的使用說明。

  ①20世紀60年代後期發端於紐約的繪畫與雕塑方面的國際運動,其特點是形式極其簡單,純客觀的態度,排除藝術家自身的任何情感表現。其基本結構以絕對簡單、穩定的幾何形構成,採用玻璃鋼、塑料、金屬片或鋁,可保持原來的粗糙狀態,或厚厚塗上一層耀眼的工業色。

  蓋爾將雨傘扔在角落裡。他們穿過放著同類家具的餐廳,然後走進一個大廚房;這廚房是原始的農村廚房與五十年代新式廚房的混合物。基思將裝著瓶裝酒的袋子放在灶臺上,蓋爾將酒瓶從袋裡拿出來。「呵,是蘋果酒和摻酒葡萄汁!我喜歡!」

  「喝著玩的。不過,還有一瓶基安蒂紅葡萄酒倒不錯。還記得校園旁朱莉歐開的那家意大利小酒館嗎?」

  「怎麼忘得了?糟透了的麵條,後來才稱得上意大利麵食,還有那方格子桌布,點化了的蠟燭插在裹著草的空基安蒂酒瓶裡——那些草後來怎麼了?」

  「問得好。」

  她將蘋果酒和葡萄酒放在冰箱裡,遞給基思一個起子打開基安蒂酒。她找到了兩個酒杯,他把酒倒進去。兩人碰了碰杯,她說:「為博靈格林州立大學乾杯!」

  「乾杯。」

  她說:「傑弗裡到屋後去了,在采藥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