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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那烏龜醒來了,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洪亮喂給它的碧綠嫩葉。

  「洪亮,今夜我還鑄了另一個大錯。當我命令衙官將柯府上下奴僕全數監押去東廂看管時,竟將柯夫人金蓮給忘了!而衙官他又是一個不動腦筋之人,他將照料服伺金蓮的丫環姨娘也抓走了,獨獨留下了有病的金蓮一個人在房裡。金蓮懵懵懂懂地跑了出來,開始在柯府空幽幽的庭院裡隨處晃蕩徘徊。他看見了楊康年走進這樓閣,而楊康年卻不曾留意到她,她晃晃悠悠跟隨楊康年上了樓閣,穿過走廊,並跟著他溜進了這書房。

  「楊康年打四年前在白娘娘神廟污辱了金蓮之後一直回避著她,怕撞見被她認出了。他說他每回去柯府拜訪或與柯元良商洽骨董生意時從不走出房間一步,正是他心懷鬼胎不敢看見金蓮之面。今夜,頭裡金蓮也並未認出楊康年來,但僅是這匆匆一瞥卻引動得她像磁石一樣跟上了楊康年,腦子裡不由一陣暈眩和激動,心裡尚不很明白。當時你驚叫起來時正是看見了她飄進書房,其實那時楊康年早進了書房並躲身在房門左首的隅角裡。金蓮打他身邊走過竟立在我的身後不動了,這無意之中護佑了我。今夜偏巧也風雨大作,雷電交加,這書房裡陰森、恐怖,氣氛全然同四年前楊康年誘拐金蓮到白娘娘神廟的那個夜晚一樣。

  「精神狂亂的人,對天氣尤為敏感,相似的氣候和恐怖的氣氛終於導致了今夜這驚心動魄的場面。當我將那只佩戴著紅玉石戒指的木頭白手放上桌子時,金蓮頓時認出了這是白娘娘的手。那個恐怖的夜晚,她絕望地仰臥在神廟白玉石祭壇上時,抬眼看見的正是這只白手。——這只佩戴著紅玉石戒指的白手!白娘娘的啟示像窗外的雷電一樣閃過了她的頭腦,她終於清醒了過來,馬上想起了那個恐怖之夜的一幕。這瞬間她又將這只白手與适才匆匆溜過一瞥的那張熟悉的臉容聯繫了起來。——那忘掉了四年的一切都記憶起來了,那麼清晰,那麼詳細,那麼明白如畫,如在眼前。精神上的巨撼治癒了她的狂亂之症。她恢復了理智和感情,恢復了全部記憶。她認出了楊康年這個惡魔!」

  洪參軍頻頻點頭,說道:「大慈大悲白娘娘保佑柯先生。淫蕩的琥珀死於非命,堅貞的金蓮恢復了健康,柯先生究竟祖上蔭功積德。痊癒了的金蓮必將揉平柯先生的隱痛,柯先生得救了。但……老爺,老爺又是如何知道楊康年誘騙金蓮那夜也是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呢?楊康年和金蓮似乎都不曾如此說過吧?」

  狄公答道:「楊康年和金蓮固然都沒有說過,但你忘了四年前白娘娘顯靈,將董一貫一家嚇得半死的那夜不正是雷電交加。風狂雨驟嗎?你難道還不明白那顯靈的白娘娘正是從神廟裡逃命出來的金蓮?那天金蓮發瘋般逃命,恰恰正是從曼陀羅林邊上闖進了董邸,而當時董老先生一家正在花園裡納涼。你看,這裡每一細節都銜接得天衣無縫,當時金蓮滿面驚恐,披頭散髮,衣裙撕破,滿身是血。正是這時一陣驚雷滾過,暴雨瓢潑一般傾倒了下來。可憐的金蓮整整轉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發現昏厥在東門外的稻田裡。洪亮,你可以去查一查那確切的日期,我深信金蓮遭楊康年誘騙,和董邸翡翠墅白娘娘顯靈必定是發生在同一個夜晚!」

  書房裡好一陣靜默,兩人不約而同地聽了聽窗外的沙沙雨聲。

  洪參軍幡然憬悟,笑道:「老爺今夜一舉勘破了兩個疑難的懸謎,不僅四起殺人案迎刃而解,而且四年前白娘娘顯靈的真相也剖斷明白了。——我來這裡時還憂心忡忡,此刻竟已真相大白。」

  狄公慢慢捋著他的鬍子,臉上浮起一層得意的微笑。他站了起來,將那烏龜納入衣袖,整了整衣袍,說道:「雨小了,我們回衙吧。」

  第二十章

  翌日,天剛破曉,狄公和洪亮騎馬出了南門奔馳向白玉橋而去。一夜暴雨,空氣格外清泣,馬蹄嗒嗒,一路行來好不輕快。

  狄公為起草四起殺人案的申詳文本熬到深夜,早衙公堂上還得耐著性子再去聽一遍楊康年、卞嘉枯燥乏味的供述。他一早起來,喊醒了洪亮,兩人匆匆牽過坐騎便遛馬去曼陀羅林轉一圈,探測一下是否有可能將那片林子砍伐淨盡,以絕後患。狄公在呈本裡指出那片林子已經成了城裡奸惡淫邪之徒藏垢納污的淵藪。

  他們循著楊康年說的那條捷徑信馬放轡而行。果然,不一晌曼陀羅林高大的樹木已映入眼簾。他們很快找到了三株白榆樹——從那裡穿過一條藤蔓野草纏繞的小徑便可到達白娘娘神廟。

  狂風暴雨鬧騰了一夜,連根拔起的樹木橫七豎八倒在小徑上,糾纏著密密層層的野莽荊棘、荒榛蔓草,嚴嚴實實阻攔了狄公、洪亮的去路。

  他們倆繞著那片林子幾乎轉了一圈,只見不到一絲容人馬進入的空隙。滿目濃鬱鬱、密匝匝、蔥蔥蔥一片曼陀羅樹,幽靜闃寂,寒意陣陣。

  最後,他們繞到了董邸背後,又沿著翡翠墅的圍牆策馬回到那重歇山簷的破舊門樓。他們下了馬。狄公道:「我們還是到花園亭閣那邊去觀察一下吧,四年前那個夜晚金蓮奔逃出那片密林正便是在那裡突然出現的,或許我們在那裡倒能找到一條穿入林子的小路。」

  他們穿過幽暗的通道,從庭院右首折入到花園裡,迎面就是琥珀遇害的那個亭閣了。

  狄公爬上花園後的那堵低矮的圍牆,細細瞻矚了牆外那一片猛惡林子,黑黝黝一片仍是無路可通。

  清晨,四周如墳地一般荒冷,樹葉的颯颯聲都停止了,只有那吱吱喳喳的鳥雀從亭閣的翹簷下飛進飛出。但它們卻不敢飛進林子,生怕飛不出來,只一味繞著林子邊緣拍翅頡頏,高下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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