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四漆屏 | 上頁 下頁
一一


  狄公繼續往下說:「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飾。這些首飾是一個乞丐從一個女人的屍體上偷來的,據那乞丐說,屍體躺在北門外的沼澤地裡。首飾中有一副耳環,上面雕著銀蓮花,盤繞著金絲,鑲嵌著寶石。這些裝飾價值連城超過銀蓮花本身幾十倍。顯然,這很蓮花定有某種特殊的含義。我擔心這副耳環正是尊夫人的,因為聽說她的名字就叫銀蓮。當然,我不能肯定這城裡再也沒有叫銀蓮的女人,但我聯繫起你焦慮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離去,我疑心這中間有著某種不祥。

  「正當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你派人到飛鶴旅店來尋我。我猜想你准是找我來商量此事。但我覺得,我在見你之前必須查問到更多的線索。因此,我才急急忙忙從後門離開了那家客店,並找了一個人把我帶到那個沼澤地。我對屍體進行了檢查,毫無疑問,她是一位貴婦人,身上沒穿衣服說明她是在床上睡眠時被殺害的,很可能就在午睡時間死的。沼澤地離衙門後院很近,所以我就斷定這具屍體正是尊夫人——她在房間裡午睡時被殺害了。天黑之後被搬移到了沼澤地。因為沼澤地晚間人跡罕至,你的後院又有一扇不為人所注意的角門,出角門是行人稀少的後街,這樣在搬移屍體時也不容易被人發覺。不知我說的對與不對?」

  「對!對: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只是…」

  狄公搖了搖手,打斷了滕侃的話說道:「在你進一步講任何事情之前,我有言在先,我會盡一切力量來幫助你。不過,你不能指望我徇著私情,違著律法。假如你想對這件人命案作出什麼說明,擺出什麼事實,我都非常歡迎。將來一旦被傳到大堂作證,我將引用你的話作為依據,解釋案情,以利早日勘破,未知你意下如何?」

  「我完全理會你的意思。」滕侃以一種乾澀而平板的聲調說道,「你知道,這是樁可怕的案子,一定要打到刺史大人那裡。狄年兄不妨再寬坐片刻,讓小弟將這內情全部吐露與你。然後你再站在小弟的地步替我想想法子,提出你的建議,這就是對小弟最大的幫助了。現在,我不能不告訴你,殺死拙荊的正是我自己!」

  「你為什麼要殺死尊夫人?」狄公暗吃一驚。

  滕侃往太師椅後靠了一靠,沮喪地說:「要回答這個問題須從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說起。」

  「看你年紀尚不到四十,尊夫人可能也只是廿五上下,為何要說七十年前的事呢?」

  滕侃矜持地點點頭,說道:「年兄留心軍事的話,總會聽說過滕國堯的名字吧。」

  「滕國堯?」狄公緊皺了眉頭,想了一想,答道,「嗯,像是有個將軍名叫滕國堯的,很是驍勇善戰。太宗皇帝討平西戎的一次大戰中,他衝鋒陷陣,威名大震,朝廷很是嘉獎。但班師回朝時,他卻突然退了軍職,因為是……」狄公突然停了下來,吃驚地看了滕侃一眼,「老天,那滕將軍莫不就是你的祖父吧?」

  滕侃點點頭。

  「他是我的祖父。允許我簡略地再說一下你剛才待說而未說出口來的話。他所以突然退職是因為他在一時精神狂亂下,把他的一位親密的副將殺了。儘管後來朝廷赦他無罪,但他當時必須辭去將軍之職。」

  書齋裡寂靜無聲。半晌,滕侃又開了口:「我的父親始終是一個健康正常的人。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祖父的這個病有隔代遺傳的可能!八年前,我和銀蓮結了婚,婚後我們相敬如賓,非常幸福,彼此間推心置腹,矢忠不渝。我不喜交際多半還是由於銀蓮待我太好的緣故,我認為象我們這般的恩愛夫妻世間不多。七年前有一天,銀蓮發現我失去了知覺,躺在地板上,她急忙把我扶到床上。我恢復知覺時,卻有些奇怪的記憶在我心頭掠過。我似乎從未感到如此興奮過,雖猶豫了一陣,我還是把那些猶如夢幻的奇怪的記憶告訴了銀蓮。原來我失去知覺時,我夢見自己親手殘忍地殺了一個人,並對此感到揚揚得意。我意識到遺傳性的災禍已經降臨到我的頭上,祖父的幽靈時時出現攪亂我平靜的心。我坦白地告訴銀蓮,我已經得了這個可怕的病了,她卻這樣年輕美麗,她不能繼續與一個瘋子生活在一起。我考慮到對她的責他就想寫封體書給她,儘快安排與她離婚。」

  說到這裡,滕侃雙手掩面,悲聲哽咽。狄公深表同情地望著眼前這個心靈受到嚴重創傷的人。滕侃控制住自己的激動情緒後,又繼續講下去:「銀蓮堅決拒絕離婚,她說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她不能拋棄我,況且我得了這個倒黴的病。她說我真是染上了這個病,仍將仔細服侍我,使我不致發生任何意外。同時,她又竭力否認隔代遺傳的說法。她說她要盡一個妻子的責任,我一旦休了她,她就自殺。最後我只得讓步了,你知道當時我的心裡有多麼痛苦。我們沒有孩子,也決定不要孩子了。兩個人從此就對月賞花,吟詩作對,互相唱酬了此一生。你如果也看出我有點甘居寂寞的話,恐怕也會理解是什麼原因的。」

  狄公默默地點了點頭。聽了他的這位不幸的同行如此一番傷心的話,他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呢?

  滕侃繼續說道:「四年前,我第二次發病,兩年後,又發了第三次。在第三次犯病時,我處於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狀態中。銀蓮不得不用湯藥來灌我,生怕我出什麼可怕的意外。她對我的忠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時犯時好,她常為之心事沉重。後來,就是上個月,發生了一起奇異的事。這件事使我失去了這種最後的安慰,陷入了絕望的境地。」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著那四扇高大的朱紅漆屏說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望全粉碎了,我從此走散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他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四扇漆屏,半晌無言。閃爍不定的燭火照在雕鏤精細的漆屏上發出奇妙的光輝。

  滕侃閉了一會眼睛,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聲調說:「年兄請來先把這四扇漆屏仔細看了,我再與你講述一遍這漆屏的故事。這故事的內容我在睡夢中都能夠背得出來。」

  狄公站了起來,走到那漆屏前細細觀賞。見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著一幅精緻的圖畫。畫面上鑲嵌著金銀。翠玉、珍珠、瑪瑙,無疑是一件珍貴的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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