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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狄公一聲令下,行刑官高舉右手,于李黃氏後背猛抽一鞭,只聽啪一聲響,李黃氏背上皮肉早已開裂,鮮血四處飛濺。若非副手牽牢長髮,李黃氏定被打個嘴啃黃泥。

  李黃氏半日方喘過一口氣來,怪叫不止。行刑官哪管她殺豬般嚎叫,又連抽五鞭,李黃氏脊樑骨露了出來,背上血如泉湧,又一次昏死過去。

  狄公抬手命停止用刑。二副手複燃香熏鼻,李黃氏半日方醒,二人又將她拖起跪於地上。行刑官高舉斧頭,立于一旁,狄公斬字剛一出口,他手中刑刀便哢嚓一聲砍將下來,李黃氏人頭應聲落地。

  狄公照樣朱筆勾畫了前額,行刑官將人頭亦擲於篚中,命副手帶回懸于南城門之上。

  狄公離開公座,打轎回衙。此時,一輪紅日剛從東方天際冉冉升起。狄公的官轎於城隍廟前停下,鎮軍騎馬亦同時到達。二人於城隍面前焚香膜拜,將城中罪案及正法凶身一節稟告菩薩。稟畢,二人於廟院中稽首對揖,各回公廨。

  狄公回到縣衙,徑去內衙書齋稍息。喝了一盅濃茶,對洪參軍說道:「洪參軍,你且去膳房用餐,餐畢我們還要備文將執刑細末稟呈上臺官府。」

  洪亮出了內衙,見喬泰、馬榮、陶甘三人正立於大院一角說長論短,便上前細聽。原來是馬榮在埋怨黑蘭忘恩負義,說道:「我娶黑蘭本屬理所當然。那日山中遭遇,她險些一刀結果了我性命。她身陷李黃氏家中,正要成刀下冤鬼,是我及時趕到,她這才揀了一條小命。你們說,這不是有緣麼?還有,她在李家嬌聲叫我馬榮哥……」

  喬泰打斷他的話,說道:「馬賢弟休要心生煩惱,依愚兄之見,黑蘭嫁於他人倒是你的造化。那黑辣子一向靈唇利齒,輕口薄舌,若討了她,你耳邊今生休想清靜。」

  馬榮以手加額,恍然大悟,說道:「你一句話倒提醒了我!如此,我就將吐爾貝買下,她豐盈壯實,脾性又好,更不會講漢話,討了她何愁家中不寧?」

  陶甘搖頭道:「不然,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照我看來,用不了一月兩句,那胡女學會了漢話,你耳根同樣不得清靜。」

  馬榮不以為然,說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尋她。你不妨與我同往,那裡多有賢淑媛女,自然任你挑選。」

  喬泰緊了緊腰帶,惱道:「你們三句話不離裙釵,難道竟腹中不饑?我看還是選家酒店飲上三盅,先解了饑渴才是正經!」

  眾皆點頭稱是,一同出衙門向市井走去。

  狄公換了一身畋服,命馬夫廄房中牽出良駒一匹,騰身而上,用圍巾裹了口鼻,揮鞭上了大街。

  街上百姓正對正法二犯議論不息,對坐騎之上坐了何人自然也就不予留心。狄公過了南城門,連加數鞭,胯下駿馬便向南疾馳而去。眾衙卒仍在清理法場,有的在拆除臨時公案,有的往血污之上覆蓋淨沙。

  狄公一馬來到郊外曠野,方勒馬緩行。秋天的清晨,金風送爽,玉露生涼,然在這空氣清新,四野闃寂的鄉間,狄公仍是心緒不寧。每次法場上開刀殺人,狄公心中總不平靜。勘案之時,他一向窮追猛打,從無姑寬,毫不手軟,一旦血案勘破,案犯招認,卻又總想將一切忘卻乾淨。法場上恐怖、流血、殘忍,這督刑監斬之職,他實在不願充任。

  鶴衣先生萬壽山中與他一席話使他心灰意冷,故辭官之念漸生,如今諸案俱結,此念也就益盛。心想不如早日棄官旋裡,從此守著祖留薄田數頃,陋室幾間,做詩撰文,作育子女,百事自便,豈不清安?人間美事如此之多,卻何苦心中總是裝著兇殘。邪惡與罪孽?朝中能員更仆難數,蘭坊縣主之缺自會有人補替。他早想重溫經史子集,撰寫經典注疏,以饗萬民。如今方四十出頭,精力正旺,致仕後不正可伏案發奮,了此夙願,同樣報效國家?

  然狄公又躊躇未決,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受于廟堂,效命于君王,乃民牧之本。若是滿朝高官胥吏均如此潔身自好,優遊林下,社稷又將如何?再者,目下兒郎年紀尚幼,開示他們有朝一日出仕為官,盡忠報國,難道不正是他為父之責麼?想到此,又連連搖頭,欲解心中疑難,答案須從鶴衣先生草堂中那幅單條上去尋:

  天龍升空成仙果
  地螾掘土亦長生

  自那日山中拜見鶴衣先生,狄公對這幀條幅可謂靡日不思。他長歎一聲,馬上加了一鞭,到底何去何從,尚須鶴衣先生覿面指點。

  狄公來到萬壽山山腳,甩鐙下馬。路邊一農人正於田間鋤禾,狄公將坐騎請他看了。正欲上山,卻見一樵人沿羊腸小道下得山來。樵人原為一老翁,面如樹皮,手若乾柴。行至狄公面前,放下柴薪,拭去額上細汗,向狄公掃了一眼,開言道:「敢問先生意欲何往?」

  狄公答道:「老丈既問,不妨相告,此去山中拜見鶴衣先生。」

  老翁慢慢搖頭,說道:「先生請回,鶴衣先生恐是尋不著了。四日前小老打他門前走過,見雨摧百花,風蕩殘門,入去一看,方知屋中無人。從此,小老便將乾柴存放於內。」

  狄公聞言,頓覺孤寂。

  農人一旁聽了,將馬韁交回狄公,說道:「先生,既如此,也省卻你翻山越嶺許多辛苦。」

  狄公也不理會,問樵夫:「鶴衣先生到底怎麼樣了?山中可曾見著他屍體?」

  老翁詭秘一笑,搖頭答道:「先生,似這等隱逸仙翁,豈能像你我這塵世之人一樣老死於戶牖之下?他們本來就不是肉骨凡胎,終時自然象天龍一樣插翅飛升碧空天界,留得身後一片空空!」老翁複背起乾柴,慢步蹀躞而去。

  (蹀躞:讀作『蝶謝』,小步走路的樣子。)

  狄公聽罷,心中一亮,原來答案卻在這裡!對農人微微一笑道:「不錯,我洵屬此塵世之人,我要一如既往象地螾一樣埋頭土中,掘進不止。」

  (螾:讀『引』,蚯蚓。)

  狄公一身輕鬆,踩蹬跳進鞍座,揚鞭策馬回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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