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迷宮案 | 上頁 下頁


  狄公又道:「入城以來,所見所聞令人費解。我的前任在此整整三載,他的官邸倒是乾淨整齊,卻顯然從未用過公堂,且早將一應書差衙皂統統遣散。我定於今日下午到任,驛馬亦早前來將我到職赴任的文書投下,而他竟一不見面,二不給我留下一字半句就抬腿一走了之,且將縣衙大印交於一個禁卒存留。此外,一縣官商民學對我們冷若冰霜,不睬不理。凡此種種,究竟是何道理?」

  喬泰以問作答:「老爺,會不會有刁民欲趁我們立足未穩,陰謀造反,對抗朝廷?」

  狄公搖頭。

  「不錯,天黑不久,三街六市就行人稀少,店鋪關門,此情此景,實屬異常。不過,我卻未見百姓有不安之感,城裡城外也不見路障鹿砦、深溝高壘。再者,黎民黔首對我們並無敵意,只是無動於衷,麻木不仁。」

  (鹿砦:用樹木設置的形似鹿角的障礙物;砦:同『寨』。)

  陶甘手撚左頰上三根黶毛,說道:「一時間我曾想到時疫為虐的可能性,但見街閭中百姓安閒,攤販不慌,此慮也就消了。」

  (黶:讀『演』,黑痣。)

  狄公以指當櫛,梳了梳蓬亂的鬢須,說道:「我並不指望從牢頭口中問出個子丑寅卯來,那廝賊眉鼠限,一看便知是個滑吏!」

  (櫛:讀『治』,梳子。)

  管家走了進來。兩名家奴緊隨在後,一人盤中捧了飯食,一人手中提了一把銅壺。

  狄公命管家不要忘記給獄中囚犯送飯,有金瘡膏藥也給送幾張去。管家—一應了。

  三人默默用了夜宵,又各飲了一盅熱茶。喬泰手撚短須,一時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開言道:「老爺,我們在山中時,馬榮說過這夥強人並不象專一攔路行劫的響馬,我也有同感。依我愚見,不妨將那夥強人傳來問話,或許能問出點頭緒來。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狄公聞言大喜,誇道:「好主意!快去查查他們領頭的是誰,將他帶來見我!」

  少時,喬泰回到內衙,鐵鍊上所縛之囚犯正是挺槍直撲狄公的那名強人。狄公銳利的目光掃一掃來人,只見他五大三粗,平頭正臉,鼻直口方,慈眉善目,一副直率的樣子,倒更象一名小店鋪的掌櫃或一名工匠藝人。狄公每日堂上審案,見的案犯多了,也就學得一點看相的本領。案犯到了堂上;貞淫善惡。他一看便能明瞭三分。

  強人在書案前跪下,狄公命道。「你姓甚名誰,作何生理,從實講來!」

  「回老爺,小人姓方,單名一個正字。祖輩數代均在這蘭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在此以打鐵為生,只在不久前才棄家出走。」

  「你棄卻體面的營生不做,卻去山中落草為寇,是何道理?」

  方不低頭.門聲反問道:「小人聚眾攔路行劫,又欲加害于老爺,情真罪實,只等法場問斬,並無冤言、老爺卻為何窮原盡委,將小人來歷細細查問?」

  聽方正絕望之言,狄公從容道:「本縣力持毋枉毋縱,信賞必罰,豈能不問情由,妄下裁奪?你好生回復本縣問話,講!」

  「小人自幼隨家父習學打鐵,在此城開業已三十餘年。家有拙荊和一子二女,合家五口人人體魄頑健,個個勤勞儉樸,雖按月納課交稅,仍有剩餘,因此一日三餐不愁。不時尚有葷腥下飯。小人得個閑還常去書場尋個座位,日子久了,書文戲理也能知個皮毛。小人覺得自己雖家世單寒,但與城中許多饔飧不繼之家相比,小人的日子算是十分舒心和美了。

  (饔飧:讀作『庸孫』;饔飧不繼:指生活貧困,了上頓沒有下頓。)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日,錢牟的爪牙見犬子年輕力壯,便將他擄去,逼他侍候惡主。小兒名喚方景行,只因從小長得虎頭虎腦,故人都管他叫方虎……」

  狄公不等方正講完,急問:「錢牟何許人也?」

  方正答道:「此人乃當地一霸,自篡奪蘭坊理刑軍機大權,於今已八載有餘。他蠶食鯨吞,巧取豪奪,占去全縣一半良田沃土,城中店鋪商號,十家就有三家為他所開。他每隔五七日便遣人去州衙打點行賄,疏通關節。那幫貪官墨吏本為群肉複生之輩,又得了香火錢財,也就稀裡糊塗信了他的鬼話,進而習非成是,信口雌黃,胡說什麼著非錢牟在此砥柱中流,番胡犯境,蘭坊易手則勢在必然,不可避免。」

  (髀:讀『畢』,大腿;髀肉複生:因為長久不騎馬驅馳,生活安逸,大腿上的肉又長起來了,比喻久處安逸,無所作為。)

  「錢牟在此目無王法,倒行逆施,前幾任縣令都默許了?」

  方正回道:「外放到此的幾任縣令初時還都有點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氣候,但不久便都息事寧人,退避三舍了。這些軟骨頭見錢牟財大氣粗,炙手可熱,也就趨炎附勢,曲意逢迎,做了傀儡。一旦他們就範,錢牟便以重金相謝,從此與他們相安無事。他們在此倒是聲色犬馬,腦滿肥腸,卻苦了我們一縣黎民百姓。」

  聽到此處,狄公臉一沉,冷冷道:「你此話好不荒唐!某一邊城小縣一時被惡霸篡了大權,雖屬不幸,亙古有之;某一縣令軟弱無能,竟含垢忍辱,委屈求全,此情亦非鮮見。但你說八年來歷任縣令都是不為玉碎,甯為瓦全的軟骨懦夫,竟都屈從于錢牟的淫威之下,無一例外,本縣實難相信!」

  方正冷笑道:「這就是我們蘭坊百姓活該命苦!四年前,倒是有一位縣令不甘太阿倒持,認賊作父,決意除掉錢牟,誰知半月之後,他卻身首異處,暴屍河沿。」

  狄麼忙問:「這位縣令可是姓潘?」

  方正點頭道:「正是!」

  狄公道:「其時有本申奏朝廷,稱西疆胡戎犯境,潘縣令親率蘭坊軍民浴血退敵,不幸為國捐軀。當時本縣正在京師,記得他的屍體按國禮移至長安下葬,聖上又降恩追封他刺吏之職。」

  方正道。「老爺有所不知,此乃錢牟殺官欺君掩人耳目之騙局。小人久居蘭坊,四年前從未有胡戎犯境之事,何來沙場獻身之說?潘縣令分明是遭了錢牟暗算而死。」

  狄公道:「你再講下去:」

  「就這樣,方虎被迫做了錢牟的家奴,從此小人再也沒有見到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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