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柳園圖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梅、葉、何,關中侯。
  失其床,失其目,失其頭,
  白日悠悠不得壽。

  死屍抬到了花廳樓梯下。樓梯由青花細紋石砌成,又高又陡。兩邊扶手每隔四五階便豎起一支雕琢得尖利挺直的菡萏花蕾。

  「這架老骨頭兀的沉重,來,再向扶手邊上挪近些。」

  她望著頭顱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死屍,氣喘微微地說道:「這樣一來分明便像是從樓梯上摔下的。偌大一把年紀,閑常又是頭暈眼花的,多喝了酒便容易失足,或許是突然驚風一左右是自己不慎跌下了樓梯,頭撞破在尖利的荷花扶手上。那裡清楚粘著有一塊血跡。嗯,此刻你再上樓去書齋取一支蠟燭,將它摔倒在樓梯口端。」

  說話的女子穿著杏紅色蟬翼輕絹內衫,閃動間透露出白玉凝脂一般的豐潤身子。她拭著鬢邊的汗仰頭焦急地望著樓上。樓上一片漆黑,半響才搖閃出一縷燭火,見那人將燭火橫倒在樓梯口的地上,嫋嫋幾下閃爍便熄滅了火焰。樓上依舊一片漆黑。

  「快下來!」她輕輕叫喊了一聲,忽又轉念,說道,「且慢!」

  她飛快上前從死屍腳上摘下一隻氈鞋,向上扔給那人,「接住,將這鞋放在樓梯中間一階上。畫龍再點睛一下,這真乃天衣無縫了。」

  第二章

  狄仁傑憂鬱地凝視著漆黑的天空,重雲疊疊,星月匿采。剛入夜府院外就闃寂曠寥,不聞人聲。殿堂內只亮著一盞角燈,重樓疊簷的黑影沉沉地壓在頭頂,令人氣憋得慌。

  兩個月來,由於癘疫凶急,京師士民十停死了三停,人心惶恐,百業蕭條。聖上移駕鳳翔,朝廷暫時遷出長安。狄公受命任京都留守領大理寺正卿,總攝京畿政務,頻誅殺黜陟,巡理京營,放賑撫化,以待時疫緩息。署衙便設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紫蟒袍、金玉帶、蝶鉤皂靴,頭上端正一頂盤龍含珠金線嵌繡太師冠。他身旁站著跟隨了他多年的親隨幹辦喬泰,如今已當了京師十六衛衙府的左果毅都尉。喬泰頭頂兜鍪,甲胄戎裝,腰下接著一柄寶刀,鎧甲正中佩戴著一枚雙龍金徽。

  狄公喟歎一聲,自言道:「聖上和朝廷已遷出長安半個月了,好一個人煙輻輳、百業著盛的繁華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遊屍的世界。白日只見那些身穿黑袍頭戴黑帽兜的收屍隊拉著屍牟東奔西走,通衢大街寡見人影,十裡城市不聞歌聲。人夜則幾乎是一座死城,周圍二萬四千步的長安城如同包裹了一層屍布一般。早兩日還有抬著龍主的牌位鳴鑼放炮求雨的人群,今天竟連一個小販的人影都不見了。」狄公搖了搖頭又繼續說:

  「兇惡的癘疫如何發生、蔓延我所知甚少。臨危授命半個月來,癘疫未能抑制,死人有增無減。眼見著屍骸遍地,人怨鬼哭,我於心何忍?中午聞報廣成倉放賑又出了亂子,梅亮的意外身亡斷了官府的一條胳膊。一時哪有合適的官員能獨個營運放賑事宜?」

  喬泰聞言道:「老爺,梅長官在官倉放賑這一宗事上費盡了心機,安定了京師士民的浮動人心,真難為他了。他不顧年事已高。忠心赤膽周旋公務,他還從關中、渭南等地調撥許多豬羊果蔬來京師。他這一死丟下許多事旁人一時無法措手,聽說梅長官是從自己家裡的樓梯上摔下來死的。究竟年齡太大,自日辛苦了,夜間竟出了意外,添了我們許多不便。」

  狄公說:「我恩量來多分是他剛要下樓時心病猝發,不然便是勞累敗耗了心血,頭暈目眩摔下了樓梯。這不幸的意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又是在如此要緊的時刻。聽說事故發生時有個姓盧的大夫正在場,他經常去梅府為梅亮夫婦看病。打聽到他的宅址請他來衙署裡一次,我有話問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著長安三大世家之一絕了後嗣。」這時陶甘走進了內衙,便插上了話。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親隨,現為京都留守衙署長史、專掌刑律訟訴、文書案犢。

  他說道:「梅亮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早夭,梅夫人沒有生育,這梅家嫡宗便斷絕了。

  其家產將由關外的一房族兄承繼。」

  狄公驚問:「陶甘,你已讀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訊是今天中午才知道的啊!」

  「老爺,一個月之前我便讀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這兩三個月來我陸續在念關中最著名望的幾個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對他們的世系淵源、食邑隸籍、爵秩予奪、婚媾狀況、人丁宗脈一應資料甚感興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幾劄,秉燭一夜也未必能讀完一劄。我讀它們正可作為消磨長夜的最佳樂事。」

  狄公以讚賞的目光看著陶甘,歎息一聲說道:「梅家這一消亡,京師閥閱世族便只剩下葉和何兩家了。」

  陶甘點了點頭:「一百年前梅、葉、何三家統治著這關中京畿一帶,三家勢力消長,軒輊低昂,互為牽制。及至國朝承運立祚,這三家雖都削了爵位,奪了食邑卻依舊鐘鳴鼎食,保留著古舊的傳統和家法,仿佛仍是縉紳簪纓一般。」

  狄公點頭,慢慢捋著頷下一把美髯。說:「他們生活在回憶裡,處處以自己的姓氏世家為榮耀,傲視庶族新貴。他們甚至將我們的聖上都視為寒族客家,唯有他們有數幾宗巨族乃所謂是天帝貴胄。他們彼此間還頑固地使用已被褫奪的官秩爵銜,他們編纂世族譜碟,嚴格限制族外婚媾,儼然自以為高人一等:卑視萬物。」

  陶甘說:「他們有意無視目前,妄自尊大,把自己隔絕在一個陳腐的小天地裡。他們的宅第又多在長安舊城。不過梅長官卻是個例外。他脫穎出拔,與舊世家的人物多有齦齬不合,且急公好義,慎言敏行,端的是個大學之道的新民。只是葉、何兩家依舊故我,與當今時尚判若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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