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小說 > 狄公案 | 上頁 下頁 | |
蓮池蛙聲(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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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籟俱寂,清輝一派。花園裡的蓮花池,在朗月映照下,波光粼粼。蓮花池中間有一翼小亭。小亭的欄杆邊站著一個人。他低頭看了一眼竹椅上的死人,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匕首的柄豎立在死人的胸脯上,一線殷紅的血,沿著他那灰布長袍慢慢往下流。圓桌上放著一把錫酒壺,酒壺邊有兩隻瓷杯。那人端起一隻瓷杯,將杯裡的剩酒一飲而盡,不無得意地對死屍說:「安心去西天吧!再也不會有人間的煩惱了。」 早已過了子夜,有誰會到這個鄉村花園裡來呢?蓮花池對面那房舍靜悄悄,黑黝黝,沒有一點可疑的聲影。那人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見不曾留下一點血跡,便轉出小亭。剛待離開,忽聽得身後一聲響,不覺吃了一驚,忙轉身細看,原來是一隻大青蛙從池裡跳上了青石臺階,正鼓凸著一對大眼睛緊盯著他。 他籲了一口氣,冷笑道:「是你這小妖物!莫非要上官府告我殺人不成?」說著狠命飛起一腳,正踢在青蛙的肚子上。青蛙眨了眨眼睛,抽動了幾下後腿,便仰臥著不動彈了。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折回圓桌邊,拿起死者面前的一隻瓷杯,端詳了半晌,然後小心地納入自己的衣袖。他走下了青石臺階,忍不住又看了看仰臥著的死青蛙。 「見你祖宗去吧!」他又飛起一腳,死青蛙「撲通」一聲掉進了蓮花池。頓時,蛙聲「呱呱」響成一片。那人又咒駡了一聲,便匆匆踏過一座歪斜的板橋,出了花園門。 東方破曉。狄公、馬榮和袁凱三騎,沿著湖邊向城裡悠然而歸。晨曦照在他們的狩獵裝束上,晨風吹起一湖漣漪。時值仲夏,正是打野鳧的好時機。然而他們今日卻是晦氣,折騰了許多時,一無所獲。 狄公如今是這韓原縣的縣令。馬榮是他的親隨幹辦。袁凱則是韓原縣的首富,在縣城東門裡開著爿大生藥鋪;他打野鳧最有手段,故狄公常約他一同去湖濱沼澤地狩獵。 三人放轡並驅,很快便進了建築在山坡上的縣城西門。他們在孔廟前下了馬,沿著依山勢開鑿出的石級向上步行。縣衙建在石級的最高處,十分雄偉;站在縣衙門口,可以俯瞰全城和城外風光旖旎的大片湖泊。 狄公剛要走進八字衙門,巡官就氣咻咻跑來稟報道:「老爺,詩人孟嵐被人殺了!他的侍童剛來這裡報了兇信,說是屍身發現在他家花園內的一個亭子裡。」 「詩人孟嵐?」狄公皺起眉頭。「我來韓原也一年了,從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 袁凱插言道:「狄老爺,這孟嵐住在東門外的一座幽雅的田莊裡。他秉性恬淡,息交絕遊,也不願進城,嫌城裡喧囂混濁,故本縣的百姓知道他的不多。但他的詩名卻早已震動了京師,乃是清流名士一類人物。」 狄公道:「我們立即去案發現場。洪亮、陶甘、喬泰回衙了沒有?」 巡官答道:「沒有,他們仍在西界牌村查訪。老爺,洪參軍一早派人送來報告,說他們至今尚未發現那夥盜劫衙庫的強人的線索。」 狄公鐵沉了臉,慢慢捋著頜下又長又黑的鬍子,自語道:「那夥強人盜去衙庫十二錠金子,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這裡竟又出了人命案。」他提高了嗓子:「馬榮,你可認識去孟嵐田莊的路?」 馬榮搖頭。 袁凱道:「在下認識孟先生的田莊,出東門有一條捷徑。老爺若不避嫌,便由我帶你們去那裡。」 袁凱一馬當先在前面引路,狄公、馬榮、巡官三騎後面緊跟,出東門沿著湖濱的柳蔭官道急急奔去,漸漸便聽得柳蔭深處隱隱有絲竹檀板之聲——原來東郊湖濱曲隅有一「楊柳塢」,是韓原縣的風月淵藪,開著好幾爿歌樓妓館,是城裡一班浮浪子弟出沒的場所。 狄公策馬向前問袁凱:「袁掌櫃認識孟嵐?」 「老爺,其實我與孟嵐也不甚熟稔,只見過幾回面。他自命清高,不近凡俗,但對人尚是謙恭寬厚,頗有仁愛之心。他兩年前才遷來『楊柳塢』後田莊隱居。那田莊清靜幽雅,疏疏朗朗三四間房舍,卻有一個景色佳美的大花園,花園裡還有一個蓮花池。」 「他家有多少人丁?」狄公問。 「不多,老爺。孟先生遷來這裡時還是一個鰥夫。他的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住在京師。去年孟先生贖出了『楊柳塢』裡的一個妓女,算是續了弦。那女子胸無文墨,又不善歌舞,只是模樣俊俏一點,細皮白肉的。孟先生娶了她後,也空乏了內囊,衣食生計都仰仗別人接濟。儘管孟嵐比那女子年紀大了許多,但兩下卻倒是恩愛互敬,甚是美滿。」 狄公道:「大凡詩人都要娶一個知音的人作為妻子,才可唱隨和合,不然,雅俗異趣,久則乏味,終不是美滿的。」 「老爺,那孟夫人雖不通文墨,心地可賢惠哩。又溫柔,又嫺靜,將孟先生服侍得十分周到。」 柳蔭官道愈走愈窄,四人岔入一條小徑,在林木疏密處隱隱可見到一片沼澤地,水氣氤氳間深綠淺翠,別有一番景色。 狄公四人在竹柵門前下了馬。狄公推開竹柵門,頓見一座寧靜幽雅的大花園,一座歪斜的板橋通向蓮花池中央的小亭。蓮花池畔,芳草萋萋,野花含靨,水鳥喁喁,蝴蝶盤旋。蓮花池上則新荷一片,幽香陣陣。微風拂來,荷葉翩翩,波光搖動,宛如畫中一般。 袁凱道:「孟先生終日在這花園裡吟詩品茶,養頤晚景。」 狄公點點頭,踏著搖搖晃晃的板橋,走到了那翼小亭裡。小亭上翹著的六角飛簷上,各垂下一個銅鈴。亭柱的紅漆已斑駁脫落,亭頂的綠瓦也參差殘缺。蓮花池對面,疏疏幾間房舍,被一株參天的大橡樹遮蔽了大半。亭子的濃蔭裡只見靄靄晨霧彌漫,不聞一點雞犬之聲。 小亭內站上四個人,便顯得擁擠。狄公細細向斜靠在竹椅上的死屍看了半晌,又摸了摸死屍的雙肩,扳了扳死屍的臂膊。 「屍身剛僵硬。——天氣如此悶熱,四周又如此潮濕,一時不易斷定死者遇害的時間,大略應在午夜之後。」 狄公說著,將刺入死者左胸的匕首拔了出來,反復端詳。那匕首鋒刃閃閃,甚是銳利。 馬榮道:「老爺,這種匕首城裡隨處可買到,並不稀罕。」 狄公默然,將匕首遞給了馬榮。馬榮用一張油紙包了,納入衣袖。狄公見孟嵐瘦長的黃臉已走了形,嘴歪斜著,一對混濁的烏珠安詳平靜,雪白的山羊鬍子並不淩亂。——顯然臨死前並不驚惶恐懼。 狄公拿起圓桌上那把錫酒壺搖晃了幾下,裡面只剩一丁點酒了。他又拈著酒壺邊那只瓷杯端詳了一陣,點點頭,納入衣袖。 他命巡官:「你去找一副門板來,設法將屍身抬回衙裡。」又轉臉囑袁凱:「袁掌櫃在此亭內稍候片刻,下官去池那邊看了就來。」一邊示意馬榮,隨他同去。 狄公、馬榮踩著那「吱吱喳喳」搖晃的小橋,來到蓮花池畔,繞著水堤轉到花園那頭孟家的宅舍。 馬榮上前敲了敲門,半晌門開了,出來一個面目姣好的侍童。侍童聽說是縣令前來訪察,忙進內屋稟報。狄公見外屋四壁蕭然,微風吹隙,幾件家具都十分破舊,不由對馬榮道:「兇犯作案顯然不是為了偷盜。」 馬榮低聲說:「老爺,主婦來了。——喲,作案動機有了:年邁衰老的丈夫,年輕貌美的妻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總不落此套數之外,嘻嘻。」 狄公抬頭,果見一年輕美貌的女子,娉娉婷婷,輕移蓮步從內屋走了出來。那女子雪膚花容,烏雲不整,鳳眉下一對大眼,深明透亮,頰上閃閃幾滴淚珠,朱唇外朗,皓齒內鮮,狐眉抖瑟,柳腰搖擺——雖淡妝素裹,總不掩其窈窕嫵媚之態。 女子上前向狄公、馬榮深深道了萬福,便垂手退立一邊,靜候狄公問話。 狄公溫顏說道:「孟夫人,下官深擾了。人命關天,豈敢延誤?萬望夫人相助官府,偵破此案,拿獲真凶,為孟先生雪仇。」 孟夫人微微點頭,不敢正面看狄公一眼。 狄公問道:「夫人昨夜最後見到孟先生是何時?」 孟夫人低聲答言:「先生昨夜與小婦人在這屋裡吃的晚飯,飯罷先生在燈下讀了一會書,又說花園裡月華當空,十分靜美,便自去蓮花池那小亭內飲酒賞月。」 「孟先生常去那小亭飲酒?」 「是的。如此炎暑天氣,他三日兩頭都要去那裡小酌納涼,吟哦詩句,自得其樂。」 「他可在小亭內會客?」 「不,先生深居簡出,絕少見客。即便有客來訪,也大多在白天,只在這屋內呷幾口茶,說幾句話,便要送客了。他從不去那亭子裡會客。先生愛清靜,總嫌世人混濁,怕玷污了他。」 她眼圈微微發紅,眸子裡閃出淚花,嘴唇顫抖,抽抽噎噎又繼續說道:「我與他燙了一壺熱酒,送到那亭子。他囑我先回房睡了,說他想在小亭內多坐一會。我便自來房中安睡,誰知……誰知今天一早,侍童來我房中報訊,說先生他被人害了……就在那亭子裡。」說罷淚如雨下。 狄公問:「宅上那侍童晚間也睡在這裡嗎?」 孟夫人忙答道:「不,不,侍童與他父親住一起。他父親在『楊柳塢』,是一大戶人家的花匠。他只是白日來這裡幫活,夜間便自回家中睡覺。」 「夫人半夜可聽得什麼異常聲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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