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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朵祥雲(3)


  「這小生也曾聽她講起過。只因賀夫人的父親欠下了船商夏明一筆銀錢,夏明追逼很緊,定要她父親典押祖上傳下來的幾畝薄田。她父親哪裡肯答應?為此,賀夫人曾私下找過兩回夏明,求他寬些期限。誰知夏明卻反而放刁,竟動了賀夫人的歹念,纏住她非要輕薄,倘不遂其願,那筆欠銀便迫逼更緊。」

  「賀春帆可知道她私下去求夏明?」

  「這事賀夫人瞞過了她丈夫,只因賀先生也不富裕,無力替岳父償清欠款。——賀夫人很體諒她丈夫。」

  「體諒丈夫還會私下與你廝會?臨大事不與丈夫商計,反尋你暗訴,僅這一點便是不守婦道。」

  狄公拂袖而起,說道:「委屈馮先生權且作為殺人嫌疑隨我去衙裡聽審。真凶拿獲之前,你脫不了這殺人干係,儘管你辯解得頭頭是道。」他又轉臉命仵作:「將賀夫人屍身抬去衙裡再行細驗,遞呈一份詳盡的驗屍格目與我。」

  狄公回到了衙廳。

  賀春帆戰戰兢兢、憂心忡忡問道:「狄老爺,賤荊之事料理妥當了?」

  狄公一口吸幹一盅熱茶,雙手扶住太師椅靠手,仰著臉瞅了賀春帆半晌,乃慢吞吞答道:「賀先生,下官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令太太不是自殺的,而是被人謀殺的。」

  賀先生倒抽了口冷氣,急問:「狄老爺這話是實?賤荊被人謀殺,是誰殺的?究竟又為何要殺她?」

  夏明與葉守本面面相覷。夏明的額上沁出了汗珠。

  「從目下跡象看來,嫌疑最大的是一個名叫馮松濤的人,他是個畫畫的。」

  「畫畫的?馮松濤?我怎麼一點都沒聽說過這個人?」賀春帆驚訝十分。

  「賀先生莫要驚惶,讓下官略說個本末。這馮松濤與令太太來往已有五六年,你們結婚之前,他就教授過令太太繪畫。近三年來,他倆若斷若續,時常私下約會,令太大似乎萌生悔悟,欲想與馮松濤斷了往來。——可能今天下午他倆又約會在那後花園亭閣中,話不投機,馮松濤便起了殺機。」

  夏明遞個眼色與葉守本,兩人立起身來拱手告辭,口稱恐妨衙門政事刑案。狄公正色道:「不妨,不妨,正要兩位先生一旁看了,好知全域。」兩人無奈,只得又坐了原位靜聽。

  「那姓馮的惡魔如何殺的賤荊?待我親去揭了他的皮!」賀春帆羞憤交加.痛恨至極,言不擇辭了。

  狄公道:「他先一拳擊昏了令太太,正傷在太陽星上。便將預先備下的紅綾做了繯套,將令太太活活勒死,再懸吊在橫樑上,布下懸樑自殺的疑陣。兇手作案時不慎碰翻了方桌上的一柄茶壺,茶壺裡的茶水澆熄了那個梅花形的黃銅香爐。從熏香熄滅的時間推算,令太太遇害在未牌時分,而這之前有人看見馮松濤在後花園門口轉悠。」

  賀春帆情緒激動,神情恍惚:「狄老爺允許的話,此刻我就回府去看看。」

  狄公道:「且慢,下官還有一句話問你。」

  賀春帆茫然坐下。

  「賀先生午牌至申牌都在這裡衙廳坐著,整整都有半日。你府上的管家來報兇信時,我記得你脫口而出道『我離家才一個時辰她就去了』。——這意思莫非是你早已知道令太太死于未牌時分?」

  賀春帆一愣:「當時我並不知賤荊死於何時,只是猜來而已。——管家來衙裡報信時,已是申牌交尾了。」

  「賀先生因何就不猜想令太太遇害于午牌尾,或申牌頭呢?——香爐上那『五朵祥雲』燒到正未牌上熄了,你離家正好一個時辰。可見賀先生是未卜先知的。」

  狄公的語氣裡透出一絲令人顫粟的涼意,直透賀春帆脊樑。」

  「這個,這個,莫非我信口說中。」賀春帆支吾,額上沁出了細微的汗珠。

  狄公厲聲道:「不是信口說中,而是賀先生的著意安排!明言與你說穿了吧,正是你午牌時窺伺著侍婢離去那亭閣,便偷偷溜進去殺死了令太太,布下懸樑自盡的疑陣。又故意讓茶壺翻倒,讓茶水打濕了三朵『祥雲』。這樣誰都會相信尊夫人未牌上吊時,不慎碰翻茶壺潑濕了盤香,而這之前馮松濤又正好在後花園門口徘徊逡巡。其實那紙箋是你臨摹令太太筆跡寫的,又差遣了一個小童誆騙馮松濤未牌時來後花園打門。——賀先生不愧是專理刑名的高手,思量得出如此絕妙好計。然而恰恰是你自以為得計時,畫蛇添了足,道出『未牌』一詞,反露了形跡。你在衙廳整整呆了半日,而尊夫人死在未牌時,你又恰恰不在府裡。這些話只可記在肚中,靜心窺伺我尋絲覓跡,怎可迫不及待強先提示?所謂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賀先生自鳴得意之時,已墜入恢恢法網之中。——正是那『五朵祥雲』壞了賀先生的邪惡詭計,替無辜遇害的賀夫人作了證詞,洗了冤案,庶幾可告慰她在天之靈。」

  賀春帆垂下了頭,沮喪他說:「我怎會殺害自己的髮妻?老爺豈非平白厚誣於我。」

  狄公道:「你發現了尊夫人與馮松濤的行跡,不問青紅皂白,便生出了這個歹毒之計。李代桃僵,不僅一併害了兩個無辜人的性命,而且還可保全門戶的名聲。好了,這已是酉牌交尾了,明日在公堂再一一招供你的全部犯罪詳情吧!」

  狄公一示意,兩名衙役走進衙廳將賀春帆押下。葉守本和夏明驚異十分,只覺尷尬不自在。

  狄公緩和了顏色對葉守本道:「葉先生,我這就派衙役送你上轎回宅邪。」

  夏明上前欠身也要告辭,狄公道:「夏先生,且慢一步,下官還有幾句話要與你說。」

  夏明心中發怵,腿筋微微酥麻。

  「夏先生,說實話,我還懷疑過你是殺害賀夫人的兇手哩。這有兩條證據:一、賀夫人偷偷與你相會過兩回,這事單瞞過了賀春帆。她求你寬緩她父親的債務期限,但你卻動起了她的邪念。二、賀夫人在亭閣裡被害前後,你恰巧在賀府後花園賞花。當然你終究不是殺人兇犯,然而你也犯了兩樁大罪。」

  「兩樁大罪?」夏明驚愕。

  「對,兩樁大罪。一、你妄圖誘姦一個有夫之婦。你是如何脅逼賀夫人的,馮松濤可以作證。二、今天衙廳議事前,你又誘逼賀春帆便私於你,並且企圖行賄,賀府的管家可以作證。——他聽見了你與賀春帆的談話。——僅這兩樁大罪,本官就可以判你坐牢……」

  夏明「撲通」跪倒在地,大汗淋漓,搗蒜般叩頭求饒。

  「望狄老爺寬恩超豁,小民再也不敢犯惡作奸了!」

  狄公作色道:「贖罪之方有二,夏先生好自為之。一、立一字據允諾賀夫人的父親緩期還債,不許逼他典賣田產。二、重金聘定馮松濤為畫師,與你描畫新船樣本。如今即去預付聘金五十兩銀子與馮松濤,以為他衣食藥石之資。——完此兩事,贖了前罪。日後但有不軌之舉,並究既往,重刑發落。」

  夏明叩頭及地,連連稱謝,乃惟惟退下。

  狄公站起身來,推開衙廳的檻窗,觀賞了一會那千嬌百媚的木蘭花,便信步朝內衙書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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