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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蕾娜特裹著衣服躺在簡易床上;由於凝視黑暗和注目門檻上那個模糊的人影,她的眼睛感到分外疲乏。蕾娜特一天比一天,一小時比上小時更難於忍受隔離的痛苦。從今天早晨開始,他們不再給她點燈,也不讓她感覺到哪怕一線來自戶外的陽光,這使她感到特別的難受。

  她坐了起來,手摸索著額頭和眼睛的位置,捏緊眼皮,但是紅色的圈圈和閃爍的金星並不因此而逝去。頭暈眩得使她的上身直往前屈,直至額頭碰到膝蓋二突然害怕的感覺、呼吸的困難向她襲來!她驚恐地感到:黑暗的四壁和房頂在朝她擠過來,壓下來,而且越通越近,眼看就要碾碎她。

  「我受不了了!」她喊了起來,一躍而起,向那人跑去。

  馬科斯站了起來,伸出一隻胳膊,阻止這個姑娘離開房間。這時的蕾娜特已完全失去了自製力。她嘶叫著,拳頭雨點般朝這個男人擂去。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喊著,在這男人的手臂中癱軟了。

  馬科斯身後出現了克裡斯朵夫和貝特西。

  「她快瘋了!」馬科斯指著癱在地上的蕾娜特說。

  「你弄一桶水放在身邊,」貝特西說,「她要再胡思亂想,就給她來個淋浴。」

  「完了你把水舔掉。」克裡斯朵夫說。

  馬科斯笑了。蕾娜特爬起來,回到簡易床邊,輕輕地哽咽著,顫抖著。

  「你有更高的招數馴服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嗎?」貝特西問。

  「有的。」克裡斯朵夫說,「我們讓她在房子裡隨便走好了。」

  「這好嗎?」馬科斯問。

  「讓一個囚徒安安靜靜的,總比吵鬧不休的好。」克裡斯朵夫回答。

  「你什麼時候成了治不老實人的心理學家的?」貝特西問。

  「行了,別瞎扯了。」克裡斯朵夫說,「別冷嘲熱諷的,弄得大家不高興。她不安靜,並不等於就是不老實。」

  「噢。她突然之間變了嗎?」

  貝特西轉過身去,穿過走廊,步入亮著微弱燈光的客廳。馬科斯跟在她後面。克裡斯朵夫始終站在門口,觀察著那坐在簡易床邊輕輕哭泣著的姑娘。

  「來吧,您在房子裡隨便走走。可別動往外跑的腦筋。您在我們這兒呆不久了。我們已經為您的返回做好了一切準備。」克裡斯朵夫咕嚕著。

  蕾娜特站了起來。

  「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克裡斯朵夫回答。

  「你們可以用我換到贖金?」

  「為什麼不能?」

  「可我不是羅蓮。」

  「您固執得有點好笑。現在您承認不承認已經完全無所謂了。最重要的是,我們能把錢弄到手。」

  「弗雷斯卡一家會失望的。」蕾娜特說。

  「那還用說。」克裡斯朵夫說。

  「您本來不是那種使用暴力的料子,三號先生。」蕾娜特說。

  「別囉嗦了,否則我就把門鎖上,讓您呆在這屋裡。來吧,不要再說話。」克裡斯朵夫命令道。

  蕾娜特走到門邊,克裡斯朵夫給她讓開道,讓她進入走廊,然後用手指了指方向,蕾娜特使慢騰騰地走入光線亮一些的客廳。

  貝特西在地下室和約翰在一起。馬科斯坐在瞭望孔前,根本不管身後的動靜。蕾娜特從一把把椅子旁走過,繞過桌子;進了廚房,又回到門口,環顧四周。見克裡斯朵夫也沒再注意她,便回到廚房。

  克裡斯朵夫聽見流水聲,瓷器和金屬餐具的碰撞聲,這些聲音持續了一陣之後,有段時間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克裡斯朵夫困惑地走到廚房門口往裡邊看了看。姑娘背對著他,正在擦乾餐具,放進碗架裡。

  克裡斯朵夫注視著這個囚徒,她的動作是熟練的,她的手是敏捷靈巧的。這一發現使他想起他母親的雙手,那雙手一輩子忙忙碌碌,洗、擦、收拾、熨燙;一個僅僅由於絕望而找事情幹的人是做不到的。這種靈巧不是瞬間的產物,而是多年操勞的結果。

  克裡斯朵夫不禁自問:假如這個姑娘真的不是羅蓮·德·弗雷斯卡,怎麼辦?既然貝特西和約翰、馬科斯和山笛對她的身份都是那麼堅信不疑,那麼我一個人又怎麼可以產生疑惑呢?他們真的那麼有把握嗎?真是那樣?就拿馬科斯來說吧,這個性格暴躁的人,總是人家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不多考慮,他有自己的觀點嗎?山笛呢?這個對直升飛機懷著比對一個女人更溫柔的感情和更濃郁的興趣的人,他腦袋上長著的眼睛除了這架他愛的聚焦點外,還會去注視別的什麼嗎?約翰呢?這個被貝特西軟化了的愛情的奴隸,氣質倒還不錯,也會背誦詩句,但卻像狗一樣地聽從貝特西的吩咐,這樣的人能看到最不利的情況下可能出現的形勢嗎?貝特西自己呢?這個狂熱執著地謀求從羅蓮的父親那個把一切變成商品的生意迷的手中把錢奪出來的女人,能看得清形勢嗎?克裡斯朵夫正在分析夥伴,忽然傳來蕾娜特的聲音:「您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克裡斯朵夫嚇了一跳,定睛看時,蕾娜特正站在他的面前。

  「我沒有看您。」他悶悶地說,「我根本沒有看您。」

  他離開了廚房,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可是他到那裡去幹啥?下面坐著那兩個如膠似漆的伴侶,手握著手;他猛然間對這兩個人產生了一種厭惡感。貝特西平時不像她現在在下面昏暗中這副模樣啊。她在俘虜面前那樣的冷酷和狂傲,和跟約翰在一起時那種貓一般的溫馴,簡直是判若兩人啊!

  克裡斯朵夫離開了樓梯口,繞著桌子,從椅子間穿過,沿著牆邊走,蕾娜特跟在他後面。他看了看發出輕微的嗡聲的氣燈火苗,突然猛地轉過身來,耳語般地說:「您為什麼剝掉了您上衣的商標?」

  蕾娜特沒有聽懂他的話。克裡斯朵夫在氣燈前蹲下,蕾娜特也在他身邊的地上坐了下來、當她離他很近時,他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

  「我?」蕾娜特輕聲說,「我什麼也沒有剝掉。那又是幹嘛呢?」

  克裡斯朵夫的臉歪了,他冷笑著。這時門被推開,山笛走了進來。

  「喂!」山笛喊著,站住了,他一時看不清黑暗的客廳中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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