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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在《3000升汽油流入草坪》和《進一步限制自動機械的法律》這兩篇文章之間,擠著一則啟事:「姑娘失蹤。蕾娜特·歌得斯密德,17歲,金色頭髮,褐色眼睛,橢圓型臉,身高1.68來,無特徵,身著旅行服、黑鞋、灰雨衣、黑手提包;最後一次被見到在8月17日搭班機從維也那施維夏特機場飛往倫敦前。請各有關警察機構提供有關消息。」

  布呂克爾數了數。一共八行。他把啟事從這張報上撕了下來,他看看地上,那兒亂七八糟堆著紙片;到處是《商報》,不管往哪兒看,都是《商報》。

  無特徵,他在想,無特徵。

  他拿不定主意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給警察局打了個電話。沒有得到什麼新的內容,他只知道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父母的住址。他往一塊麵包上抹了黃油,匆匆吃起來,把地上的報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字紙簍。他把紙張和駕駛執照塞進口袋。在離開住宅前,將一張紙捲入打字機,打下了標題特徵:無。

  費了一番勁他才找到史雷恩路。這個地段是他沒有來過的。這裡都是些自己建造的以及用現成建築構件搭成的簡單的家庭住房,園子小得可憐,房前10平方米,房後20平方米。一小塊草坪、一叢玫瑰花、一棵銀葉樅樹,或者再加上兩株樺樹,其枝葉掩映在籬笆上。這兒的人就以這些手段來掩飾他們用業餘時間蓋成的房子的簡陋。

  布呂克爾接了電鈴。走進房裡,他看見兩個以疲倦的目光看著他的人;他介紹了自己的名字,突然心中湧起一陣羞愧,於是沒有說出他的報社的名字,只結結巴巴地說明自己到此想要幫點忙。兩位老人引他穿過一個狹窄的房間,進入一個

  漂亮房間。屋裡飄著飯菜味,不過餐具已經收起來了。

  問什麼好呢?你們好嗎?有什麼消息嗎?你們有女兒的照片嗎?能借一張給我嗎?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

  大家都沉默不語。布呂克爾裝著在口袋裡找什麼,儘管筆記本早已拿在手裡。

  「真是飛來橫禍啊。」歌得斯密德先生打破了寂靜。

  「警察怎麼說?」布呂克爾問。

  「什麼也沒有說。」歌得斯密德先生回答,「他們什麼消息都沒有。」

  「我們總不能不停地打電話。」歌得斯密德太太說。

  「為什麼不可以?」布呂克爾說,「你們有沒有試著讓外交部過問此事?」

  「外交部?」歌得斯密德先生吃了一驚。

  「當然囉……你們沒有去找過安全局長嗎?」

  「沒有。這能行嗎?」

  「也許我還真能幫幫你們。」布呂克爾說,「我雖然是記者,不是警察。可是我有辦法給他們稍微施加一點壓力。」

  「您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嗎?」

  「不,謝謝。」

  「您認為,我們這麼長時間關於女兒的什麼消息也聽不到;也沒從當局那兒得到什麼回答,是不是一定很糟?」

  布呂克爾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什麼也聽不到總比聽到壞消息強。」

  「那個到這裡來過的警察真好,」歌得斯密德太太說著懇求地看著布呂克爾,「您不會寫什麼使他惱火的事吧?」

  「不會……不過我要寫的。」布呂克爾說。

  「原來……您要寫?」歌得斯密德先生的語調中微微透出失望,「我還以為……」

  歌得斯密德先生沒有說出他想說的話,他是個善良的人,不願刺傷別人,不會強求於人,甚至沒有勇氣提出自己有權力提的要求。

  「我可以看看你們女兒的房間嗎?」布呂克爾請求說。

  「好的。」歌得斯密德太太說著站了起來。

  他們沿著狹窄的木樓梯走入閣樓。走在樓梯上能聞到一種防腐浸劑的味道。木板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姑娘的房間裡別有一番芳香。這裡散發著剛洗淨的衣服的味道,還有香蠟和蜂蜜的氣味。這是個狹窄的房間,白藍二色,略顯陳舊的木板牆上留有擦拭的痕跡,窗前掛著薄薄的窗簾。

  「您有照片嗎?」布呂克爾問。

  歌得斯密德太太點點頭。她走下去,在抽屜裡翻了一陣,給布呂克爾拿來一張她女兒的照片。布呂克爾打量著這張照片,又一次掏出他的筆記本,坐了下來。他巡視了一下這個房間,看看書櫥,兒時的玩具四散著,紀念品,一隻熊,一個洋娃娃,還有一隻五彩童話鳥。他面前的牆上掛著一本美術年曆,印著的都是毛爾佩奇的畫。年曆8月17日下面劃了紅杠,還畫了個驚嘆號,用印刷體寫著:起飛。書架上一束黃色的花,插在一個花瓶裡,窗旁有個剛編織完的籃子靠在牆邊。布呂克爾把目光收回來,固定在照片上。

  沒有特徵,他在想,沒有特徵。

  他看著的是一張坦率純潔的臉。目光親切、驚奇,嘴唇微微撅起,鼻樑細細的,長長的頭髮帶著柔軟的波浪落在肩膀上,圍住了光滑的面頰。面頰已經失去了童稚的抛物線,下巴上有個小小的凹窩。

  布呂克爾開始動筆,在紙上塗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他感覺得到那個女人在看著他,她坐在床上,撫摸著被子。他想單獨呆一會兒,可是他沒有勇氣對她說,如果讓她感到奇怪,那就不合他的本意了。她站了起來,向門口走去。

  「我能讓您單獨待一會兒嗎?」

  「假如您允許我留在這兒的話。」布呂克爾回答時頭沒有從紙上抬起來。

  只剩他一個人了。他扯下那張塗得亂糟糟的紙塞進口袋。他什麼都不寫,靠在椅靠上,再次觀察了一遍房間裡的一切東西。他在想,這位褐眼姑娘現在會在什麼地方睡覺呢?而他,一個陌生人這時卻在她的房間裡,距離她的床只有幾公分,並在觀察她的照片。這真是荒唐,可是荒唐出自荒唐,沒有這荒唐的起因,他永遠也不會到這裡來。坐在這裡,一個人,手裡拿著筆記本,想把心裡的話寫下來,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匯。這個房間現在還活著,這裡還有一位姑娘的溫暖和痕跡……但是還能持續多久呢?它難道會成為兩個正在衰老的人的紀念館,然後成為兩個白髮蒼蒼的人的聖地和痛苦的回憶嗎?

  布呂克爾手伸到頭髮裡搔著。他幾乎忘了到這兒來的目的,他又向照片看了一眼。

  沒有特徵,他想,沒有特徵。

  他站起來,離開了這間閣樓。他慢步走下樓梯,向下面的房間望去。歌得斯密德先生坐在他的太太身旁,一隻胳膊摟著她。歌得斯密德太太的頭靠在她丈夫的肩膀上。她睡著了嗎?她沒有睡;布呂克爾清楚地看見,她在哭。

  「謝謝你們,」他說,「我會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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