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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她坐在沙發上,側向茶几,低垂粉頸,用銀匙替程科長調和咖啡,邊調邊說,語氣輕鬆,含蓄的表情帶點撩撥性的試探。她以晶亮的目光向程科長睹了一眼,長長的睫毛向上下芒射,把程科長的心都勾動了。

  程科長故意辯白道:「直到現在為止,我並沒有把你當俘虜看待吧!」

  花鏡芳放下鑰匙,答道:「今天,你是我的主宰,生殺予奪都在你的手。」

  程科長站起來,說:「看來我沒有這樣大的權力吧!」

  這時,室內的暖氣把溫度升高了,程科長想把大衣脫掉。花錦芳見機而起,幫他把大衣脫下,掛在衣架上,她的動作是那樣自然、大方。

  程科長脫大衣,她抓住這機會,也想把狐皮大衣脫掉,以顯示她體態的優美,這是她進攻性的優越武器。她彬彬有禮地問:「程科長,我想把大衣脫掉,可以嗎?」

  「請尊便。」

  她脫了大衣,也掛在衣架上,回眸一笑,百媚驟生。這時她穿著一件玫瑰紅的旗袍,亭亭玉立,優美的曲線,發出青春的誘惑。

  她邊走邊說:「我認為這個社會非常不公平,比如說,許多有錢有勢的人,他們的財富多半都是取之不義之財。他們有的屯積居奇,大發國難財;有的劫收敵產而起家;有的包庇漢奸從中取利;有的侵吞大量公款;有的武裝走私;有的掩護販毒;甚至有的派兵挖掘古墓盜竊古寶。這批人現在都高踞要職,他們的不義之財都得到合法的保障。他們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大城市裡,追求酒色時氣,享用民脂民膏,大肆揮霍。但是,有一部分人因為迫于生計,走投無路,不得不鋌而走險。現在國家所設的嚴刑、峻法,也就是專門對付這批可憐蟲,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你想想看,今天這個社會,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她愈講愈激動。

  程科長笑道:「那你自已承認是一隻狐狸羅!」

  「對!我認為狐狸並不錯。狐狸在百獸之中,它是一個弱者,為了要生存,它不得不靠它的智慧來對付這惡劣的環境。目的,是為了要活下去,你不要小看狐狸,狐狸還有人情味,井不像虎豹豺狼那樣可怕。《聊齋》裡面所描寫的許多狐狸,在人們的心目中都是可愛的,只要你幸運地碰到一個,保證使你稱心如意。」

  停了一下,她又加強語氣說:「我認為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應當要同情弱者,也就是說應當站在狐狸這一邊。但是你呢?恰恰相反,你是完全站在老虎的立場上!」

  程科長聽了,並不惱火,覺得她講得怪有意思,反而笑了,他說:「你說我在為虎作悵,是嗎?」

  「不!我並沒有這意思,不過你的職責就,是專門對付狐兔之流的。」

  她好像舞臺上的明星,忽顰忽笑,步態輕盈,千嬌百媚,表情變幻無窮。

  程科長坐在沙發上,凝視著翩翩一尤物,不禁贊道:「『金枝玉葉』,名不虛傳啊!」

  她重複程科長的話說:「『金枝玉葉』!」接著眉黛隱鎖,長歎一聲道:「哎!幾年闖蕩江湖,沒有碰到敵手,贏得這個稱號也是不容易的。只恨棋輸一著,怪我太過輕敵,才有此厄。悔不該在南京多逗留一天,誤卻戰機,鑄成大錯。如果當時一攫即走,離境到港,你縱有三頭六臂,也其奈我何!敗軍之將不可言勇,如今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勝敗乃兵家常事,花小姐何必這樣消沉呢?」

  她苦笑說:「程科長,你說得多麼輕鬆!你我立場不同,所以苦樂不一。你要曉得,幹我們這一行的,只許勝,不許敗,敗則陷入萬劫不復之境。不過一生慣走險路的人,總有一天會跌入萬丈深淵。要是栽在勁敵手裡,倒情有可原;萬一敗在無名小卒手中,那一世之名休矣!這是江湖上的規矩。還好我在你的手上,總算將遇良才,死得其所。但是見到你之後,我又感到天地的安排非常殘酷,不該在這個時候看到你,更不該在你的手裡毀了我的一切,悲劇已經鑄成,這是千古恨事!」

  她的活,情綿綿,而恨重重。

  程科長聽了,既感動又難受。

  這時花錦芳由於傷感過甚,盈盈欲涕,乘機從手提包裡拿出手的來指淚。原來她的手帕也是放在密封的柯羅米盒子裡。一拿出來,香四滿室,頓覺神清氣爽。

  聞到這絕世之香,程科長立即想到他的意中人李麗蘭,想到李麗蘭,他又聯想到跟她臨別之時,她給他的錦翼妙計還在身上。趁著花錦芳揩淚之際,他悄悄地從西裝口袋裡拿出錦羹。撕開一看,紙上寫著兩句唐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看此錦囊,程科長非常感動。他知道李麗蘭為了成他之名,報他之恩,不得不向他提供線索。反過來,她為了保全師父的骨肉,挽救師姐,她不得不犧牲愛情,提醒他在緊要時刻應該從中插一手,希望他倆能夠發生敵體之交,迫使他不得不拼力搭救師姐。她這樣的安排,可算是挖空心思,委曲求全,用心良苦。他面對絕色,心想李麗蘭,又聞到陣陣異香。禁不住語合雙關讚歎道:「啊,好一個絕世之香!」

  花錦芳見程科長驚歎出聲,不覺破涕為笑。她斜睨程科長一眼,調皮地說:「不錯,這是絕世之香,但並不稀奇。我有,你也有。」

  「我沒有。」程科長一本正經地解釋。

  她微翹上唇,輕抿淺笑,反問他:「你沒有?」

  她不等程科長辯白,接著說:「飛賊王存金一案,加拿大大使館被竊,失主報單裡曾經寫明:失竊巴黎海倫皇后牌香精一瓶半,可是此案破獲後,警方歸還失主的贓物只有一瓶,剩下半瓶遝無蹤跡。在失主心滿意足之下,警方也不追究了。你是主辦此案的長官,如果被下面人吞沒了,你肯放過他們嗎?說一句笑話,這叫監守自盜,亦官亦賊。不過你領有執照,屬￿合法的。我領不到執照,所以不合法。總之志同道合,殊途同歸而已。』

  她那風流俊俏的眉毛向上一揚,秋波一轉,巧笑動情。那種輕鬆的嘲笑,謔而不虐,令人熱而無汗。

  程科長不但沒有惱怒,反而含笑問道:「你怎麼知道這樣詳細?」

  「關於你的事,可以說了如指掌,正如你知道我是『金枝玉葉』一樣。關於你的出身,你的工作,你的班底,甚至你的私生活。我都瞭解得非常清楚。幹我們這行,像你這樣的人物,不瞭解怎麼行呢?知己知彼。但百聞不如一見,可惜相見恨晚!」

  花鏡芳說著,掠了一下柔軟如絲的黑髮,那高聳的道土髻,更使她頸部和臉頰顯得潔白粉潤。她要以花容蜜語,打動程科長的心,力求脫卻樊籠。

  聽花錦芳含蓄的表露,程科長有所感觸,他不解地間:「花小姐,你的情況我也非常瞭解,但是有一點我始終想不通,像你這樣的人品,才貌雙絕,智慧過人,可以說是萬中選一。在社會上,肯定有許多人愛慕你,追求你,你為什麼不趁這個年華正茂的時候,找個如意的郎君,過一生富貴茉華的生活?何必要幹這一門生意,到處奔波,提心吊膽呢?我認為心靈不安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你是絕頂聰明的人,一定體會得到。當知歲月無情,年華似水,到那時人老珠黃,失卻大好時光,實在可惜!我希望你談談你的人生觀和你的抱負。」

  花錦芳被問,略一沉思,笑道:「像我這樣的人談不上什麼抱負,但是我有一個理想。我也認為這種走鋼絲的生涯是非常危險的。我想趁這精力旺盛的時候,狠狠地再幹它一、兩年,充裕一下我的經濟實力,以後息影田園,洗手封刃。在香港經營商業,在國內找個對象,選擇於杭州的西子湖濱,買一幢別墅,過著現代化的隱者生涯。我會烹飪,中西菜都行;我愛音樂,能夠吹彈拉撥五種以上的管弦;我會跳舞,不論古今西洋舞蹈,都略會一二,快意時偶而開一兩次小型舞會;在春光明媚或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攜情侶倘佯于湖光山色之間;興致濃時,我們還可以到各地旅遊。在冬天,踏雪看梅,或圍爐煮酒,雪天烹茗,相對聊天。談古論今,吟詩作賦……過著煙火神仙的生活。我認為,金錢一定要替我們服務,我們決不能當金錢的奴隸,你看對嗎?」

  不等程科長回答,她又感慨地說:「找個如意的郎君,談何容易!不瞞你說,這幾年我都在上流社會周旋,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物,但是始終沒有遇到一個稱心如意的。比如說,有錢的大腹賈,一身銅臭味,俗不可耐;有勢的軍政人物,爭權奪利,心狠手辣,而且多數人過中年;至於那批受父兄余蔭的花花公子,紈絝子弟,整天花天酒地,朝秦暮楚,他們胸無點墨,心勝不定。這種人更何值一顧?」

  她瞟了程科長一眼,眼角生春,流光溢采,接著說:「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遇到一個少年得志的英雄人物,外表風流英俊,內心溫柔專情,還要愛好旅遊,喜讀詩書,朝夕相處,都能夠談得攏。說得開,有這樣的對象,才算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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