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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白癡!」

  這個字眼自然成形且自動從他的齒間吐出。

  歐文在他的座位上微微挪動身子,但他處變不驚的聲勢奏效了。他似乎還沒有決定倒底是要笑還是要皺眉。

  「幹我什麼事呀?」他語氣堅定地問。

  「幹你什麼事?因為你——你是社會的一分子!」

  「喔,那麼它就是社會的事囉。」歐文懶散地搖手回答著。

  他正看著威士忌酒瓶,瓶內的酒液只剩半英寸深而已了。

  幹他什麼事?蓋伊心想著。這真的是他的態度,或者是他醉了?這一定是歐文的態度。他現在沒有理由撒謊呀。接著他記起在布魯諾開始糾纏他之前,而他已對布魯諾起疑心之時,他自己的態度也是如此。大部分人的態度都是這樣嗎?果真如此,誰又是社會呢?

  蓋伊背對著歐文。他非常清楚社會是誰。但他明白,這個他一直想著、而且和他相關的社會就是法律,就是不寬容的法規。社會就是像歐文這樣的人,就是像他自己這樣的人,就是像——比方說,在棕櫚灘的布瑞哈特這樣的人。布瑞哈特會告發他嗎?不,他無法想像布瑞哈特告發他。每個人都會把這種事留給其他人去做,而這其他人又會把它留給其他的人做,結果就沒有人會去做了。他會在意法規嗎?讓他跟蜜芮恩一直束縛在一起的不就是法規嗎?它不是有遭到謀殺的人,因此就有關係重要的人嗎?如果從歐文到布瑞哈特,大家都並不想出賣他,他該多加憂心嗎?他今天早上為什麼會認為他想向警方自首呢?這是哪一種自虐狂呢?他才不會自首哩。具體而言,他現在有什麼好耿耿於懷的呢?什麼人會密告他呢?

  「除了告密者。」蓋伊說。「我想告密者會去密告吧!」

  「沒錯,」歐文深表同感。「又髒又臭的告密者。」他如釋重負地放聲大笑。

  蓋伊眉頭深鎖,瞪視著空中,正試著找出穩健的依據,以支持他恍然大悟的某件事。首先,法律並不是社會,社會是像他自己、歐文和布瑞哈特這樣的人,是無權取走社會另一成員之生命的人。然而法律卻會這麼做。

  「然而法律應該至少是社會的意向,但它甚至不是這麼一回事,或者集體而言,它可能是這麼一回事。」

  他補上一句,知道一如往昔地在他尋獲方向之前,他又會急忙折回,在嘗試使事情確定無誤時卻盡其可能地使事情複雜化。

  「嗯?」

  歐文喃喃低語,他的頭後靠在椅子上,黑髮亂七八糟地披在額頭上,兩眼也幾乎是閉上的。

  「不,集體而言,人們可能會對殺人兇手施以私刑,但那正是法律應該要防護的事呀。」

  「我絕不贊同擅加私刑,」歐文說,「不是真的!它使整個南方惡名滿天下——多此一舉。」

  「我的論點是,如果社會無權取走另一人的性命,那麼法律也無權這麼做。我的意思是,就法律是一大堆已宣告的條例,而且無人可干預,無人可觸及等方面來說。但畢竟法律涉及的是人呀。我在談的是像你我這樣的人,特別是我的個案。現在我只是在談我的個案,但這只是邏輯罷了。你知道些什麼嗎,歐文?就人們而言,邏輯並非屢試不爽的。在建造大樓的時候,一切邏輯部很管用,因為那時候材料都謹守本分,但他的長篇大論化為烏有了。有一堵牆阻擋著他再多說一句話,只因為他無法再多想下去。他既大聲又清楚的說出那些話,但他知道歐文即使是試著仔細聽,也只是右耳進左耳出。然而五分鐘之前,對於他有罪的問題歐文原來是漠不關心的。」

  「我懷疑,陪審團又怎麼樣呢?」蓋伊說。

  「什麼陪審團?」

  「陪審團究竟是十二個人或是法律的一個團體。這是個有趣的論點,我想這一直是個有趣的論點吧!」他把酒瓶中剩餘的酒全倒進他的杯子裡,一口飲幹。「但我想它對你而言並不有趣,是嗎,歐文?什麼對你來說才是有趣呢?」

  歐文沉默不語,也沒有動一下。

  「沒有任何事物對你來說是有趣的,是嗎?」

  蓋伊看著歐文鬆弛地伸展在地毯上的棕色有磨痕大尺寸皮鞋,鞋尖朝內彼此相向,因為兩腳的重心都放在腳跟上。突然間,這雙皮鞋呈現的軟弱、不知羞恥、大量的愚蠢行徑似乎是一切人類愚蠢行徑的精髓。它隨即轉化成他對那些阻擋他工作進展的人的盲從愚蠢行徑的敵意,而在他知道情況和原因之前,他已不懷好意地踢上歐文的皮鞋側面。但歐文仍一動也不動。他的工作,蓋伊心想。是呀,他還有工作要回去做。以後再想吧,以後再把這一切想出個結果來吧,他有工作要做。

  他看看表,是十點十二分了。他並不想在這裡睡覺,心裡納悶著今晚是否會有飛機。一定有離開的方法。或者搭火車好了。

  他搖搖歐文。

  「歐文,醒醒。歐文!」

  歐文口齒不清地問了個問題。

  「我想你在家會睡得比較舒服。」

  歐文坐起身子,很清晰地說:「我懷疑。」

  蓋伊從床上拿起他的外套,四下張望,並未留下任何東西,因為他也沒有帶什麼東西來。現在打電話到機場去可能比較好,他心想。

  「廁所在哪裡?」歐文站起來。「我覺得不是很舒服。」

  蓋伊找不到電話,但床頭桌旁倒是有根電線,他沿著電線去找,找到床底下,地上的電話已與電線脫離,他立刻就知道電話不是摔落在地上的,因為電話和電線都被草率的棄置於床腳旁,話筒詭異地正對向歐文一直所坐的扶手椅。蓋伊把電話慢慢地朝他拉過來。

  「嘿,都沒有廁所嗎?」歐文打開的是櫥櫃門。

  「一定是在走廊盡頭那裡。」他的聲音像是在顫抖。他以能聽能講的姿勢手持話筒,現在已將它貼近耳畔,只聽見電話線路仍接通的緘默無聲。「喂?」他說。

  「喂,漢茲先生。」對方的聲音渾厚、有禮而且毫不唐突。

  蓋伊的手想徒勞無益地去砸爛電話,後來他不發一語地乾脆放棄了。這就像是要塞失陷,像是他腦中一棟宏偉的大樓支離破碎般,但它是像粉末崩塌一樣,無聲的塌落。

  「沒有時間裝設錄音機,但我就在你的房門外聽到大部分的談話。我可以進來嗎?」

  哲拉德在紐約的機場必定有眼線,蓋伊心想,他必定包了飛機追蹤他而來。這是有可能的,而且事實如此。而他還笨到在登記簿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進來吧!」

  蓋伊重複他的句尾說。他把話筒掛好,僵硬地站起身,看著房門。他的心狂跳著,仿佛以前從未如此跳過般跳得又快又急,他心想這一定是他死期不遠的前奏曲。快跑,他心想,他一進來時就跳上前去攻擊,這正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但他動也不動一下。他微微意識到歐文正在他身後一角的水槽中嘔吐。後來房門上響起重擊聲,他便朝房門走去,一邊心想情況畢竟不該會是像這樣吧,出其不意地有某個人,一個什麼都不明白的陌生人,在房間一角的水槽上「抓兔子」,他的思緒也無所整頓,而且更糟的,他已經雜亂地把事情說了一大半了。蓋伊打開了房門。

  「嗨。」

  哲拉德說,他戴著帽子,兩手垂擺,正如他以往的樣子般走進來。

  「是誰呀?」歐文問道。

  「漢茲先生的朋友。」

  哲拉德輕鬆地說著,而且圓圓的臉上是跟以前一樣正經八百的神情,他瞥了蓋伊一眼。還眨了一下眼。

  「你今晚要去紐約的,不是嗎?」

  蓋伊瞪視著哲拉德那張熟悉的臉孔,瞪視著他頰上的大黑痣,瞪視著向他眨動的明亮生動的眼睛,那毫無疑問的是在對他眨眼。哲拉德也是法律。就任何人可能是的情況來看,哲拉德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因為哲拉德瞭解布魯諾。蓋伊現在明白了,仿佛他早已明白這點似的,然而之前他甚至想都沒有想到。他也明白他必須面對哲拉德。這是這一切的一部分,而且也一直都是。這是不可避免而且註定了的,就像地球自轉一樣,他無法借詭辯來使自己獲得自由。

  「呃?」哲拉德說。

  蓋伊試著談些其他的話,卻不由自主地衝口說出:「逮捕我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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