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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他笑了起來,因為他早就算准她會說出這句話。

  「嗯!你也沒戴呀。」

  「我是搭汽車的吔,而且外頭在下雪。」她拉起他的手,兩人便跑過清爽的巷道,朝車陣方向而去。「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我也是。你的驚喜是什麼?」

  「我昨天靠自己的力量賣出了五張設計圖。」

  蓋伊搖搖頭:「我贏不了你了。我只拿到一棟辦公大樓案,也許拿得到吧。」

  她笑著揚起眉毛。

  「也許?要肯定說有!」

  「有,有,有!」

  他說完,又吻了她。

  這天晚上,站在安屋後小溪上的小木橋上時,蓋伊開口說:「你知道布魯諾今天送來什麼給我嗎?一把槍。」

  然後,不是因為他差一點說溜了嘴,而是布魯諾人雖在遠方卻影響他和安的生活這項事實震驚了他。他不想對安有所隱瞞,而這件事就是比他告訴過她的所有秘密還更大的一個秘密。布魯諾,這個糾纏著他的名字,對安而言毫無意義。

  「是什麼事,蓋伊?」

  她知道有事,他心想。有事時她向來知道。

  「沒什麼。」

  他跟在她身後,轉頭走向屋子。夜幕低垂,地上一片漆黑,使得霜雪覆蓋的地面幾乎與樹林、天空毫無分際。蓋伊又感覺到了——屋子東側叢林中透出的敵意。在他的前方,廚房門上流瀉出一道溫暖的黃色燈光,直通到草坪上。蓋伊又轉過身去,把眼光停在樹林前的黑暗中。當他凝視著那裡時,感覺不舒服卻又安心,就像用疼痛的牙齒咬東西時的感覺一樣。

  「我要再走一走。」他說。

  安進屋去了,他則折回原路。他要看看安不跟在他身旁時,那感覺是否會增強或減弱。與其說看,不如說他試著去感應。那感覺依然存在,就在樹林基線上最暗之處,很微弱而且難以捉摸。當然那裡什麼都沒有。是陰影、聲響和他自己的想像湊巧地結合而創造出這個感覺的嗎?

  他的兩手插進外套口袋,不死心地再移近些。

  一根樹枝突然「啪」地一聲折斷的單調聲音使他驟然注意地上,並集中精神在某個定點上。他沖向前去。草叢有劈啪聲響起,還有個黑色身影在黑暗中移動。蓋伊使盡全力,縱身一躍,抓住了那個黑影,並認出那粗嘎的吸氣聲是布魯諾的聲音。布魯諾像條在水底有力的大魚般沖進他的懷中,一扭身,一拳打在他的顴骨上,痛得他是死去活來。他們彼此緊抱著,雙雙跌倒,爭鬥著要脫出對方緊扣的手臂,仿佛兩人都在跟死亡搏鬥似的。布魯諾十指瘋狂地執抓著他的喉嚨,但蓋伊一直拉直他的手臂。布魯諾的呼吸在後縮的兩唇間嘶嘶成聲。蓋伊一個右拳又擊中他的嘴,只覺得拳上有骨頭斷裂的感覺,再也握不起拳了。

  「蓋伊!」布魯諾突然爆出憤怒的吼叫。

  蓋伊捉住他的衣領。兩人突然停止打鬥。

  「你早知道是我!」布魯諾惡狠狠地說。「齷齪的傢伙!」

  「你在這裡做什麼?」蓋伊拉得他跪了下來。

  布魯諾血流不止的嘴張得更大,仿佛他就要喊叫出聲似的。

  「放——手!」

  蓋伊推了他一把。他像裝滿重物的大麻袋般重重跌在地上,又搖搖晃晃地再站起身。

  「好吧,要殺我就動手吧!你可以說是出於自衛!」布魯諾哀哀泣訴著。

  蓋伊朝屋子瞥一眼,他們掙扎了一段長路,跑進樹林裡了。

  「我不想殺你。下次再發現你在這裡,我就會殺了你。」

  布魯諾放聲大笑,獲勝似地拍一下手。

  蓋伊不懷好意地靠上前去。他不想再觸碰布魯諾。但不久之前,他還在心中跟「殺死他,殺死他!」的念頭交戰過。蓋伊知道,要阻止布魯諾的笑,他是莫可奈何了,更別說殺死他了。

  「走開。」

  「你準備在兩星期之內動手做那件事了嗎?」

  「我準備向警方告發你。」

  「是準備向警方自首吧?」布魯諾用高亢的聲音嘲弄說。「準備要向安說出一切了,哼?準備在牢裡蹲個二十年嗎?沒問題呀,我準備好了!」

  他輕緩地雙手合掌,兩眼似乎閃著紅光,搖晃不穩的身影像是可能從他身後的黑色歪扭樹木走出來的惡靈之影。

  「找別人替你做那件卑劣的事吧。」蓋伊喃喃說著。

  「看看是誰在說話呀!我就要找你,而且你逃不掉了!太好了!」一聲大笑。「我要展開行動了,我要告訴你的女友這一切事情。我今晚就寫信給她。」他踉蹌著走開,顛躓得很厲害,還絆到了一塊鬆動不成形的東西。他轉過身去大喊著:「除非你在一兩天之內給我回音。」

  蓋伊跟安說他在樹林裡跟一個鬼鬼祟祟的人打了一架。他只被打紅了一隻眼,但看情勢除了假裝受傷之外,找不到理由明天不去阿爾頓而待在屋裡。他謊稱對方擊中他的腹部,他覺得不舒服。福克納夫婦一聽,嚇了一跳,堅持要叫前來巡邏的警察派一名警員留下來守備幾晚。但一名警員的人力仍嫌不夠。如果布魯諾跑回來,蓋伊想親自在場。安建議他待到星期一再說,好讓他如果病倒時,還能叫人照顧他。蓋伊就住了下來。

  待在福克納家中的那兩天,是他一生中最感羞愧的事,他心想。對於覺得有必要住下一事,他感到羞愧,對於星期一早上跑進安的房間,查看女傭放在書桌上的信件中是否有布魯諾寫給她的信,他也感到羞愧。結果布魯諾並未寄信來。安每天早上在郵件送來之前就去她紐約的店裡了。星期一早上,蓋伊翻閱了她書桌上的四五封信,然後像個小偷般匆匆走出房間,深怕女傭可能會看到他。不過她不在家時,他也常進她房間,他提醒著自己。有時候屋裡到處擠滿了人,他就逃到安的房間避難片刻,而她喜歡在她房間裡找到他。他在門檻上,頭後倚在門柱上,挑剔著房裡的雜亂無序——未加以整理的床鋪,書架上過大的美術圖冊,牆上用圖釘釘在長條綠色軟木片上的最新設計圖案,桌上一角她未倒掉的一杯泛藍的水,以及她顯然改變心意不用而掛在椅背上的棕、黃相間的絲質披肩。她出門前抹在頸上的古龍水的梔子香味仍回滯於空氣中。他渴望將他兩人的生活融而為一。

  蓋伊一直住到星期二早上,仍不見布魯諾的來信,於是他便回到曼哈頓。工作已堆積如山,無數件事情使他焦慮惱怒。跟蕭氏房地產公司的新辦公大樓合約還沒有搞定。他覺得他的生活秩序被攪亂,役有了方向,比他聽到蜜芮恩被殺的消息時更加混沌。這一個星期來,除了星期一寄到的信之外,布魯諾沒有多寄其他的信件。寄來的那封信是一紙短箋,上頭寫著感謝上天他的母親今天身體好了些,他便可以離家外出了。他又說,他的母親患了肺炎,病情十分嚴重,拖了三個星期,他都一直隨侍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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