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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21

  接下來的幾天裡,布魯諾幾乎每到晚上就站在他辦公室大樓對街的人行道上。如果不是在那裡,就是站在他住處對街的地方,仿佛布魯諾知道他晚上下了班都會直接回家。現在他不再上前來攀談,不再有暗號,只是兩手插進相當有軍事味道的合身長外套的口袋,高大的身影像個煙囪似的。只有那一雙眼睛緊追著他,蓋伊知道,但他從未在他離開視線之前回過頭去。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星期。然後第一封信捎來了。

  寫了兩張。第一張信紙上是布魯諾家、庭院和屋舍四周道路的地圖,以及蓋伊將行走的路線,整齊地以點和等直的線條描繪而成,第二張信紙上用打字機打了密密麻麻的字,很清楚地說明了殺死布魯諾父親的計劃。蓋伊把信撕得稀爛,立刻便後悔了。他應該把它留起來,當作不利於布魯諾的證據。因此他把碎紙片保存了起來。

  但根本沒有必要保存那些碎紙片,因為每隔兩三天他就接到類似的來信,發信地都是大內克區,仿佛布魯諾現在人在那裡似的(自開始收到這些信件以來,他就沒再見過布魯諾了),也許正用他父親的打字機,在打著必定要花兩三個小時準備的這些信件。這些信之中有時候也顯露出十足的醉意。從其打錯的字詞和末段突然冒出的情緒性字句中可看出來。如果他寫信時是清醒的,那麼信尾這段一再保證殺人之易的文字算是真情流露;如果他是酒醉酩酊,那麼這段文字若不是一時兄弟之愛的情感,便是窮其一生要糾纏蓋伊的威脅,威脅要毀了他的一生和他的「韻事」,並附帶提醒他是布魯諾占了上風。在任何一封信中都可以找到一切所需要的資料,仿佛布魯諾預料到他可能會連信也不拆開便撕掉大部分信件似的。但儘管他決心要撕掉下一封信,信件寄來時蓋伊仍會拆開來看,而且對每次有異的末段文字深感好奇。布魯諾的三個計劃之中,其一是用槍從後門進入,這個計劃書最常寄來,雖然每一封信都鼓勵他自行選擇。

  這些信件以一種偏頗的方式影響了他。在接到第一封信的震驚之後,接下來的幾封信幾乎完全不對他造成困擾。然後在第十封、第十二封、第十五封信出現在他的郵筒中時,他覺得它們在某種意義上捶打著他的良心或神經,他也說不上是怎麼一回事。他會花掉在房中獨處時間的四分之一,設法隔離出他精神上的損傷並加以修護。他的焦躁不合理,他告訴自己,除非他以為布魯諾會轉而以他為目標,而設法殺了他。實際上他卻沒有,布魯諾從未以此做為威脅。但推論無法緩和焦躁,或是使它較不耗費體力。

  在第二十一封信上,他提到了安。「你不想要安知道你在蜜芮恩謀殺案中也有份吧,不是嗎?什麼樣的女人會嫁給殺人兇手呢?當然不會是安囉!時間越來越少了,三月的前兩個星期是我給你的期限。到那時為止,下手都還容易。」

  然後他送來了槍。它被放在棕色的大包裹中,他的房東太太交給他的。當黑色手槍掉出來時,蓋伊大笑了幾聲。那是一枝大型路格手槍,除了在有繪以綱目線的槍柄上掉出一塊碎片之外,槍身亮閃閃的,看起來很新的樣子。

  在某種衝動下,蓋伊從最上層抽屜的深處取出他自己的小手槍,把自己的這枝有漂亮珍珠槍柄的手槍放在床上,和在一旁的路格手槍相互衡量比較。他笑了笑自己有這個舉動,然後拿起這枝得州手槍,湊近眼前,仔細地加以研究。他十五歲左右時,在梅特嘉夫梅恩街街尾的一家供過於求的當鋪中見到這枝槍,並且用他送報得來的錢買下它,買下它的原因不是因為它是一枝槍,而是因為它很美。它的小巧,槍身的精短,令他大為欣喜。學了越多的機械設計,他對他的槍就益加滿意。十五年來,他走到哪兒都將它收藏在櫃子最上層的抽屜中。他打開槍膛,取出三顆子彈,又扣了六次扳機,讓槍膛繞轉一圈,讚歎著槍支完美機械裝置的深扣喀嗒聲。接著他又放回子彈,再把槍放入淡紫色的法蘭絨槍袋中,重新放回他的抽屜。

  他該怎麼樣擺脫掉這枝路格手槍呢?到堤防上去把它丟進河裡嗎?丟進某個垃圾桶裡嗎?跟他的垃圾一起丟掉嗎?他想到的每個方法似乎不是容易啟人疑竇就是太過通俗。他決定把它塞進最底層抽屜的襪子和內衣底下,直到他想到更好的方法。他突然想到山繆·布魯諾,第一次視他為有血有肉的人。路格手槍的出現,使他這個人和其可能之死期一同出現於他腦中。此刻在他房間中,就有布魯諾對他這個人及其生活的完整描繪,有謀殺他的計劃——這天早上也有一封信丟在信箱中,現在還原封不動地放在床上——還有他即將用來殺死他的手槍。蓋伊在最底層的抽屜中取出一封布魯諾最近寄來的信。

  山繆·布魯諾(布魯諾很少稱他為「我的父親」)是美國社會上大壞蛋的最佳寫照。他是匈牙利下層農民出身,比動物好不到哪兒去。一旦有能力娶妻,他便貪婪成性地挑了個家世良好的妻子。我母親因保有婚約神聖的某種觀念,長久以來一直忍受著他的不忠。現在他年紀大了,想在一切太遲之前表現得虔誠,但一切都太遲了。我希望能親自殺了他,但我向你解釋過,由於有他的私家偵探哲拉德在,所以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曾和他有任何關係,他也會是你的敵人。他是那種認為你對建築的一切觀念都很美,卻又同時對你想為每個人建造舒適屋子的想法嗤之以鼻的人,他也不在意他的工廠是什麼樣子,只要屋頂不會漏水而毀了他的機械就好。你可能有興趣知道,他的員工現在正在罷工,你去看上星期四的《紐約時報》第三十一頁左下角就知道,他們正因為工資問題罷工。山繆·布魯諾毫不腎情地搶劫他自己的兒子……

  如果他說出這些事,誰會相信這樣的故事呢?誰會接受這種幻想呢?信件、地圖、手槍——這些東西似乎像是一出劇的道具,是被安排讓一個不是真的、也絕不可能是真的故事逼真的物件。

  蓋伊燒了這封信,燒了所有的來信,然後匆匆準備去長島。

  他和安將花一整天開車兜兜風,在林中散步,然後明天就開車去阿爾頓。他們的新居將在三月底完工,在婚禮舉行之前,他們將有兩個月充裕的空閑時間來裝潢屋子。蓋伊笑著凝視火車車窗外。安從未說過她想當六月新娘,但情勢自然演變而成。她從未說過她要正式的婚禮,只說:「我們的婚禮不要太草率。」然後當他告訴她,如果她不介意有個正式婚禮,他也不介意時,她拉長著叫了一聲「噢——」又抓著他一陣親吻。

  不,他不想再來一次為時三分鐘的婚禮,還找個陌生人來做見證。

  他開始在一張信封背後描繪二十層樓高的辦公大樓,這是他上星期得知有大好機會獲得委託的一個案子,他一直沒有告訴安,是為了要給她驚喜。他覺得未來突然變成了現在,他擁有他要的一切。跑下月臺階梯時,他看見安的豹皮大衣在車站門口旁的小堆人群之中。他會一直記得她在這裡等他的時光,他心想,記得她看見他時所做出不耐煩的跺腳嬌態,記得她面露微笑和半轉身子的方式,仿佛表示她不會再多等半分鐘似的那個模樣。

  「安!」

  他伸手攬住她,親吻了她的臉頰。

  「你沒戴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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