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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你還沒準備好下來跟我一起用早餐嗎?」他的外婆問。

  他邊梳著頭髮邊走出浴室。

  「哇,你都穿戴整齊了嘛!」她在他面前像個時裝模特兒般轉動著弱不禁風的嬌小身軀,布魯諾笑了起來。他喜歡她那件可以透出粉紅色緞子的黑色蕾絲洋裝。「看起來像是外頭那些陽臺一樣花俏。」

  「謝謝你,查理。早上的下半段時間我要進城去,我想你可能想跟我一起去。」

  「可能喔。沒錯,我想跟你去,外婆。」他和氣地說。

  「原來一直在剪我的《時報》的人就是你呀!我以為是哪個傭人偷剪呢。你這幾天早上一定都起得非常早吧。」

  「歇。」布魯諾欣然稱是。

  「我年輕的時候,我們也常常從報上剪下詩篇,貼在剪貼簿上咧。太陽底下有什麼新鮮事,我們全都把它剪貼下來。你拿這些剪報做什麼?」

  「噢,只是留著呀。」

  「你不做剪貼簿嗎?」

  「不要。」

  她看著他,布魯諾則要她看剪報。

  「噢,你還只是個小——孩!」她捏了一把他的臉頰。「幾乎連根鬍子也沒有!我不知道你母親為什麼要擔心你——」

  「她沒有擔心。」

  「你只是需要時間來成長罷了。快下來跟我一起用早餐吧。沒錯,穿睡衣就好了。」

  布魯諾在下樓時挽住她的手臂。

  「我要去買一點小東西,」他外婆在替他倒咖啡時說,「然後我想我們可以做些愉快的事。也許去看一場好電影,劇中有謀殺情節的;也許去遊樂場玩,我有好——多年沒去過遊樂場了!」

  布魯諾的兩眼睜大得像什麼似的。

  「你喜歡哪一樣?嗯,我們到那裡時可以看,看有哪些電影上映。」

  「我想去遊樂場,外婆。」

  布魯諾一整天都很開心,扶她上下車啦,帶著她逛遍遊樂場啦,雖然他外婆不能多玩或多吃什麼。但他們一起去乘坐了摩天輪。布魯諾向他外婆提起梅特嘉夫那個大摩天輪,但她沒有問他什麼時候去過那裡。

  他們回到家中時,山米·弗蘭克林仍在他們家中,他要留下來吃晚餐。一看到他,布魯諾的眉毛都糾成了一團。他知道他外婆跟他一樣毫不在乎山米,可是她依然無怨無尤地接納了山米,接納了他母親帶來此處的任何雜種。布魯諾突然對她升起一股柔情。他母親和山米一整天都在做些什麼呢?他們說是去看了一部電影,是山米軋了一角的一部電影。還有,樓上他的房間裡有一封寄給他的信。

  布魯諾跑上樓去。信是從佛羅里達寄來的。他撕開信封,兩手劇烈抖動得像十根指頭都宿醉似的。他從未等信等得如此迫切,即使當年在夏令營中等待他母親的信件時,也不曾這樣。

  親愛的查爾士:

  我不明白你的來信,也不懂你為何對我如此感興趣。我對你的認識十分淺薄,但已足以使我確信,我們兩人沒有任何可以發展友誼基礎的共通之處。可否請你別再打電話到我母親家,或是和我聯絡呢?

  謝謝你曾嘗試把書送還給我。少了那本書並無多大關係。

  蓋伊·漢茲 九月六日

  布魯諾把信拿近些,再讀了一遍,兩眼不肯置信地到處在某個字眼上逗留。他伸出尖舌頭舔舔上唇,又突然縮回去。他感到整個人被掏空了。那是種類似哀傷,或類似死亡的感覺。比那些還糟!他的眼光四下掠過整個房間,心裡恨起房間內的家具,恨起他所擁有的東西。然後那股疼痛感全湧進胸中,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哭了起來。

  晚餐過後,山米·弗蘭克林和他為了苦艾酒的問題而爭辯不休。山米說苦艾酒愈烈,就愈需要加馬丁尼,但他承認他個人是不喝馬丁尼的。布魯諾說他也不喝馬丁尼,但他才不相信他說的話呢。這場爭辯甚至在他外婆道了晚安離去後仍未停息。他們都在暗夜中的樓上陽臺上,他母親坐在吊椅上,他和山米則都站在扶手旁。布魯諾跑到樓下吧台拿了幾種酒來證明他的論點,兩個男人都調了馬丁尼,嘗了嘗味道,雖然很明顯的是布魯諾說得對,山米卻仍不屈服,又一直咯咯地笑,仿佛他說的話也不是真的有意似的,布魯諾發現這令人難以忍受。

  「到紐約去學點東西吧!」布魯諾大喊。

  他母親才剛離開陽臺。

  「總之,你又怎麼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山米頂嘴。月光照得他咧著嘴笑的胖臉上藍綠黃參差的,看起來就像意大利戈根索拉乳酪。「你一整天都爛醉如泥。你——」

  布魯諾一把抓住山米的襯衫前襟,壓得他身子後彎過扶手,山米的兩腳在磁磚上踢得嗒嗒響,襯衫也撕裂了。當他向一側蠕動著身子要掙開時,他臉上的藍影不見了,成了張沒有暗影的黃白色面孔。

  「你——你到底是怎麼了?」他咆哮著。「你要推我下去,是嗎?」

  「不,我不是!」

  布魯諾驚叫著,音量比山米的還大。突然之間,他無法呼吸了,就像這幾天早晨的情形一樣。他放下捧住臉孔、汗濕的僵硬雙手。他已經犯下了一樁謀殺案了,不是嗎?他為什麼該犯下另一樁呢?但他曾眼見山米就在下方的鐵柵欄尖端上蠕動身軀,而且他想要讓他掛在那裡。他聽到山米快速搖動高腳杯內酒液的聲音。布魯諾進屋時,在法式落地窗的門檻上絆了一腳。

  「有種就別進去!」山米的喊叫聲從背後傳來。

  山米說話聲中帶著顫音的震怒使他全身有一股恐懼的悸動感流過。在走廊上經過他母親身旁時,布魯諾什麼話也沒說。走下樓去時,他兩手緊抓住欄杆支柱,心裡詛咒著他腦中那股嗡嗡響聲、疼痛和難以駕馭的混亂狀態,詛咒著他跟山米一起喝下的馬丁尼。他踉蹌地踏進客廳。

  「查理,你對山米做了什麼?」他母親在他身後跟進了客廳。

  「啊,我對山米做什麼!」

  布魯諾兩手向她模糊身影的方向推去,同時在沙發上坐下,還彈跳了一下。

  「查理,回去向他道歉。」

  她身上晚禮服的朦朧白影向他靠近了些,一隻棕色手臂向他伸來。

  「你跟那傢伙上床了嗎?你跟那傢伙上床了嗎!」

  他知道他只需要平躺在沙發上,就會像燈火一滅般地醉倒,因此他平躺下來,完全不理會她伸來的手臂。

  § 18

  蓋伊回到紐約之後的這個月裡,他的慌張不安,他對自己、對工作、對安的不滿,已逐漸地彙集到布魯諾的身上,都是布魯諾,是他害自己現在討厭看帕米拉的照片,他是使自己焦慮的真正原因,焦慮害得他自棕櫚灘回來後,至今沒有委託案上門。都是布魯諾害他前天晚上,為了不換一間更好的辦公室以及不換新家具和地毯的事,而跟安吵了那麼無聊的一架。是布魯諾害他告訴安說,他不認為自己成功,帕米拉案並不代表什麼。是布魯諾害安那天晚上靜靜地轉身走出大門離他而去,也害他一直等到聽見電梯關門聲,才快步跑下八樓去求她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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