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推理 > 火車怪客 | 上頁 下頁


  § 1

  火車一路毫無規律節奏地狂奔。因為它必須在接二連三的各小站停靠,不耐煩地稍待片刻,才得以再次進攻大草原。但誰也感覺不出火車正攻擊大草原。只見大草原起起伏伏,像一大張被隨意抖動的淡紅棕色毯子;火車跑得越快,那一片起伏的波動更像在嘻笑怒駡。

  蓋伊收回望向車窗外的視線,重重地靠坐在椅背上。

  蜜芮恩一定會想盡辦法拖延離婚的事的,他心想。她甚至可能不想離婚,只是想要錢。真的能和她離得了婚嗎?

  他明白,此刻恨意已開始麻痹他的思考能力,他在紐約想好的退路全讓恨意給阻成了小小的死胡同。他感應得到蜜芮恩現在就在不遠的前方,粉紅的臉蛋帶著褐色雀斑,散發著一種有害人體的熱氣,一如車窗外的大草原,乖戾、殘酷。

  他不自覺地伸手摸出一根香煙,這才記起這已是他第十次忘了臥車內禁煙。不過,他隨後還是抽了根煙。他把香煙在手錶表面上輕彈了兩下,隨意看了一下時間:五點十二分,隨後把煙叼在嘴角邊,劃上火柴,一手擋風,點燃香煙。丟了火柴,他便手夾著煙緩慢、沉穩的一口一口地吸著。他的棕色雙眼一再地瞥向車窗外頑強迷人的土地。柔軟的襯衫衣領上,有一角開始往上翻。在車窗玻璃的倒影中可見薄暮已漸形成,他下額旁的白色領尖設計看似是上一世紀的款式,他那一頭前端高聳蓬鬆、後端緊貼腦勺的黑髮,也挺復古。頭髮的矗立和長鼻子的斜度,讓他在外觀上給人一種具高度果斷力和衝勁十足的感覺,不過從他的正面看來,濃密的一字眉和平直的嘴形展現出一股沉靜和矜持的味道。他著一條皺巴巴的法蘭絨長褲,松垮垮地套在瘦削的身材上,外罩一件在燈光照射下微呈紫色的黑色夾克,脖子上則系了一條胡亂打成結的蕃茄紅毛織領帶。

  他不認為蜜芮恩已懷有身孕,除非她存心懷孕。也就是說她的情夫打算要娶她。到底她找他去的用意何在?她又不需要他隨傳在側才能辦妥離婚手續。他又為什麼要反復思慮四天前收到蜜芮恩來信時就想及的同一個無聊問題呢?蜜芮恩以圓潤的字體寫了五六行字,內容只說她將生子,並且想見他一面。那麼他又何必窮緊張?然而他懷疑在他深不可測的內心深處,或有一絲嫉妒的因子存在,因為一度流掉他孩子的她就要生下另一個男人的孩子。這層疑慮深深折磨著他。不,惹惱他的只是恥辱感罷了,他告訴自己,那是一種他竟愛過蜜芮恩這種人的恥辱感。他在暖氣機的格狀蓋子上撚熄香煙,煙蒂滾落在他腳旁,他一腳又把它踢回暖氣機下方。

  未來仍有很多事值得期盼,像是離婚、他在佛羅里達的工作(他的設計幾乎肯定會獲得理事會的通過,這個禮拜他便能得知結果),以及女友安。現在他和安可以開始計劃一切了。一年多來,他一直焦躁地等待某件事發生——就是此事,以求重獲自由之身。他感覺到內心爆發了一股歡欣的偷悅感,於是輕鬆地窩在絨椅上的一角。過去三年的時間裡,他真的一直在等待此事發生。當然,他是可以花錢來解決離婚之事,不過他從未存夠那麼多的余錢。缺少公司做後盾,獨力開創建築師的事業並不容易,如今情況依舊。蜜芮恩從未開口要求他提供固定的費用供她花用,不過卻用其他的方式來煩他、鬧他,故意在梅特嘉夫那裡提及他的事,仿佛他們仍處於親密狀態,仿佛他前去紐約只是先去安頓下來,最後終究會來接她去似的。偶爾她會寫信跟他要錢,金額不大,但卻是令人不快的數目;他總是如數給了她,因為對她而言,要在梅特嘉夫向他開戰是輕而易舉、再自然不過的事了,而他的母親就住在梅特嘉夫。

  一個身穿褐棕色套裝的高個兒金髮青年,在蓋伊對面的空位上重重坐下,然後帶著微微表示友善的笑臉,滑坐於座椅內隅。蓋伊瞥見他那蒼白的小號臉孔。他的額頭正中央有顆特大的痘痘。蓋伊再次望向窗外。

  坐在他對面的年輕人似乎在考慮該開口搭訕還是打個盹兒。他的手肘不斷在窗臺上前後滑動,而每次他那粗短的睫毛向上翻動時,他一雙充血的灰色眼睛便看著蓋伊,柔和的笑容也再度重回他臉上。這年輕人八成是有點醉了。

  蓋伊翻開他的書本,但還沒有看完一頁,心思就不知飄到哪兒去了。車廂天花板上日光燈閃爍不定,他抬起頭,雙眼四處遊移,瞧一瞧一張椅背後那根未點火的雪茄,被夾在一隻乾癟的手中隨著談話聲而回轉不止;瞄一瞄對座年輕人的領帶上抖動不已的金色刺繡。刺繡是由CAB三個字母組成,領帶是綠色絲質,有著討厭的手繪橙色棕櫚樹圖案。他修長的深棕色軀體此刻毫無防備地癱著,他的頭後仰著,因此額頭上的大痘痘(或腫皰)成了突出於平面的最高點。不知怎地,蓋伊覺得那是張有趣的臉,它看起來既不年輕也不蒼老,既不聰明也不全然愚癡。從窄縮的飽滿前額到瘦削的下巴之間,整體呈逐漸四人之勢,直至線條優美的嘴唇而止。在有著如小海扇貝形的眼瞼之下,那雙藍眼眶是凹陷最深之處。他的皮膚平滑如年輕女子,甚至如蠟一般晶瑩剔透,仿佛所有的雜質全都流灌一處以餵養那爆出的痘痘。

  有好一會兒,蓋伊又回過頭來看書。他認真地讀,書中的字句開始解除了他的煩躁感。但內心裡有個聲音問他:柏拉圖之於你及蜜芮恩又有何助益?還在紐約時這個聲音就問過他這個問題了,不過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把這本書帶在身上,帶著這本高中哲學課的舊課本,也許算是對自己的恩寵吧,以彌補他迫不得已跑這一趟去見蜜芮恩的無奈。他望向窗外,在玻璃窗上見到自己的影像,順手拉直了蜷縮的衣領。安總是會幫他拉直衣領。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沒有她在身邊,自己好無助。他挪了一下坐姿,不小心碰到已入睡的年輕人伸得長長的一腳,他入神地看著年輕人抽動睫毛、睜開眼睛。年輕人那雙充血的眼睛必定在低垂的眼瞼下一直緊盯著他看。

  「對不起。」蓋伊低聲說。

  「沒關係。」年輕人坐直身子,猛地搖了搖頭。「現在到哪兒了?」

  「正要進入得州。」

  年輕人從內袋中取出一個金色的金屬扁瓶,打開瓶蓋,親切地遞給蓋伊。

  「我不喝,謝謝。」蓋伊說。

  他注意到坐在走道對面的女人。從聖路易市一路低頭編織著什麼,不曾抬過頭的她,卻剛好在年輕人正豎直瓶子喝酒,發出金屬的碰撞聲時,抬眼看了一下。

  「你要去哪兒?」

  年輕人臉上的笑意出現在呈新月形的濕潤薄唇邊。

  「梅特嘉夫。」蓋伊說。

  「噢,好地方,梅特嘉夫。出差嗎?」他禮貌性地眨眨那看似酸痛的眼睛。

  「是的。」

  「你是做哪一行的?」

  蓋伊不情願地抬起埋在書中的視線。

  「建築師。」

  「噢,」年輕人聲音中帶有渴望的興致。「蓋房子之類的嗎?」

  「沒錯。」

  「我想我還沒自我介紹。」他半站起身。「我姓布魯諾,查爾士·安東尼·布魯諾。」

  蓋伊很快地跟他握個手。

  「我是蓋伊·漢茲。」

  「幸會幸會。你住在紐約嗎?」

  年輕人粗嘎的男中音聽來很是虛偽,仿佛他談話是為了讓自己清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