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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11

  一個由沙洲延伸出來的水泥防波堤,像只手臂般環護著港口和碼頭。幾艘船正從海上穿過標有記號的水道進港來,其中有馬達動力船,也有帆船。另外還有好些船停在泊臺上,有賽艇、落伍的登陸小船,林林總總。

  遊艇碼頭和公共停車場被一面高大的鐵絲網牆隔開。我沿著網牆往前走,牆上有好幾個門,可是都被自動鎖鎖上了。我在防波堤腳下找到一個租船的船塢。我問管理員,要怎麼樣才能找到愛瑞亞蒂妮號。

  看到我光著腳丫,鞋子綁在一起吊在肩上,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要找安密特先生,他不在船上。」

  「那傑瑞·柯帕奇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從這裡走下去,到第三個門那裡喊他幾聲。你在那兒就可以看到那條船了,大概沿著浮筒,在中間左邊的位置。」

  我穿好鞋,找到了那道門跟那條船。愛瑞亞蒂妮號是艘單桅帆船,看到它停靠在平靜海上的模樣,讓我呼吸不禁加快了些。一個瘦瘦的年輕人滿頭糾結的頭髮,下半臉毛茸茸的,正在船尾修理備用馬達。我從鎖上了的11裡叫他。

  「傑瑞?」

  他抬起頭來。我向他招手,要他過來。他往下跳到平臺上,光著腳丫踉踉蹌蹌的快步走過來。他的上身打著赤膊,伸著黑團團的毛臉往前走,像是想遮掩他男孩般的肩膀和瘦小無毛的胸膛。他的雙手被引擎油弄得髒兮兮,好似戴了一副黑手套。

  他透過鐵絲網門沉著臉打量我。

  「你找我有什麼事?」

  「你的書掉了,」我拿出那本扉頁上寫有他名字的《綠色華廈》。「這是你的書,沒錯吧?」

  「讓我看看。」他動手打開網門,可是隨即又把門重重關上。「如果是我老爸叫你來的,你叫他去死,你可以回去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

  「我不認識你老爸。」

  「我也不認識。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他,而且我也不想認識。」

  「那你老爸這段就解決了。可是我怎麼辦?」

  「那是你的問題。」

  「你不想把你的書拿回去嗎?」

  「如果你識字,就留著吧。這本書會讓你的腦子長進點,如果你還有腦子的話。」

  這年輕人可真沖。我提醒自己他是個證人,而且隔著鐵絲網跟他生氣也沒用。

  「那容易,我找人念給我聽。」我說。

  他很快的笑了一下。這個微笑鑲在他略紅的鬍鬚當中,顯得格外燦爛。我說:「有個小男孩失蹤了,他爸爸今天早上被殺了——」

  「你以為是我殺的?」

  「是你殺的嗎?」

  「我反對暴力。」

  他露出的眼神倒懷疑起我是信賴暴力的人。

  「那你就幫我把殺他的人找出來。你可不可以讓我進去?要不然你出來談。」

  「我喜歡這樣子談。」他用手指摸著鐵絲門。「在我看來,你像是會耍暴力的人。」

  「我現在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說。「那個失蹤的小男孩才六歲,他的名宇是龍尼·卜賀。你知道他嗎?」

  他搖了搖一頭糾結的亂髮。遮住他下半臉的鬍鬚似乎蔓生過他的嘴巴,遮得他只有眼睛可以講話。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閃著一丁點光彩,像是受損的玻璃。

  「有個女孩跟他在一起,」我繼續說。「她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在看你這本書,她叫做蘇珊·葛蘭多。」

  「我不認識。」

  「有人跟我說你認識她。她前天晚上在這條船上。」

  「這事我不清楚。」

  「我想你很清楚。你不但把這本書借給她,還把安密特先生的賓士車也借給她。你還借了她什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不知道吃了什麼藥,所以爬到桅杆上去。你給她吃了什麼?」

  他的臉先是掠過一道恐懼的陰影,接著化為憤怒。他的棕色眼睛變紅變熱,好似有把火在裡面燒。

  「你真是夠煩,」他說道,很有他自己的風格。「你幹嘛還不滾?」

  「我想好好跟你談談,你有麻煩了。」

  「你去死!」

  他沿著泊台很快地走掉了。他毛髮濃密的腦袋配在一身男孩樣的身軀上顯得又巨大又怪異,活像個掛在竹竿上的聖人頭像紙模型。我站在那兒看著他跳進船尾,繼續埋頭去弄他的馬達。

  太陽幾乎下山了,一等它落到水平線上時,整個海面和天空都像點著了火,熊熊燃燒成一個比響尾蛇之火還大的紅球。

  我在天黑以前繞遍了停車場,想找到佛茲那部雪佛蘭老爺車。雖然未獲結果,可是我一直有個感覺,車一定在這附近。我開始沿著和海岸平行的大路找下去。

  西邊的天空像張突然蒼白的臉,失去了顏色,陽光慢慢從空中退去,在水面上懸浮了好一陣子,仿如一塊委頓而掉落的天空。

  我走了好幾條街,還是沒找到那一輛老爺車。街燈亮了,防波堤被汽車旅館和賣漢堡小攤的霓虹燈照亮,顯得淒冷。我走到一個漢堡攤,點了一個雙層漢堡、咖啡和一小包薯條。我狼吞虎嚥像個餓死鬼,這才想起,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我從明亮的櫃檯轉身離開的時候,天幾乎全黑了。我朝山上望瞭望,眼前的景象令人驚惶。火勢好似被黑暗喂飽,變得更大更廣了;火團懸在城市周遭,有如露宿在城外的圍攻大軍。

  我又繼續找那輛雪佛蘭,從汽車旅館的停車場,一路朝火車軌道的邊街找去。我一離開大路,就轉進一個貧民區。黑色小孩、棕色小孩在半黑暗中玩著安靜的遊戲。他們的媽媽、祖母則在那些小房的殘破陽臺上看著他們,也看著我。

  我在一個佈滿灰塵的夾竹桃籬笆後面的破巷道裡,找到了佛茲漆了一半的雪佛蘭。車裡有音樂流瀉而出。一個瘦小的男人頭戴棒球帽,坐在駕駛座後面。

  「朋友,你在做什麼?」

  「我在吹口琴。」

  他又把口琴湊進嘴巴,嗯嗯嗡嗡吹出幾小節藍調音符。我接下來說的話真是昧著良心,可是我已經受夠了——你也一樣吧——於是我說:「你吹得很好。」

  「這是天分。」

  他的手伸過車子的天窗,遙遙指向天際,接著又吹了好幾節。然後他甩甩口琴,把裡面的口水甩掉。他身上有酒味。

  「這是你的車嗎?」我問他。

  「我替一個朋友看著的。」

  我爬進車裡,坐在他身旁。鑰匙放在啟動孔裡,我把它拿下來。他看我一眼,眼神帶著憂慮。

  「我叫做亞契,你呢?」

  「亞摩·強史頓。你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逮我。我真的、真的是在替一個朋友看車。」

  「我不是條子。你那個朋友是不是一個帶著小男孩的年輕小姐?」

  「就是她。她給我一塊錢,要我坐在車裡等她回來。」

  「你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沒帶表。不過有件事我可以發誓:這是今天的事。」

  「在天黑以前嗎?」

  他朝天空瞧了瞧,好像很驚訝夜幕已經低垂。

  「沒錯,我拿那一塊錢買了點酒,錢就沒了。」他眼珠子轉向我:「再賺一塊錢也不錯。」

  「這筆交易我們也許談得成。那個年輕小姐到哪裡去了?」

  「走下街去了。」

  他指著碼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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