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推理 > 地下人 | 上頁 下頁


  § 3

  我在華勒家的客廳等她。牆壁上排滿了書,很多都是外文書,有如把現世排拒於外的絕緣體。她從房裡出來,手上提了個大手袋,還有她自己和那個失蹤小孩的外套。

  我把我的車從公寓大樓後面的車庫開出來,朝內陸方向,往溫杜拉公路開去。正午的陽光閃閃照著車流,反射在擋風玻璃和鉻鋼車體上。我把冷氣開大。

  「這樣很舒服。」她說。

  有她在身旁,我產生一個幻覺,仿佛我們正啟程駛向另一個時光隧道或空間,這個幻境比我所熟悉的世界有希望,而且交通沒那麼糟糕。

  我轉了個彎,繼續往瑟普維達開去,然後花了點時間找話說。

  「我現在好像沒那麼寂寞了,卜賀太太。」

  「叫我珍好了,卜賀太太聽起來像是在叫我婆婆。」

  「她那麼糟糕嗎?」

  「倒也不是。她是蠻好的女人,一位大家閨秀,而且,其實她很正派。可是私底下,她是非常憂傷的。我想這就是禮儀的用處,用來掩飾自己。」

  「她有什麼好憂傷的?」

  「很多事。」她朝我的側面看過來,只看得到我一隻眼睛。「亞契先生,你很愛問問題,是不是?」

  「這是職業習慣。」

  「那你現在是在工作嘍?」

  「是你請我來工作的。你搬來我家樓下住,跟我有沒有關係?」

  「你是說跟你是個偵探有沒有關係?」

  「可以這麼說。」

  「或許有吧。也或許是冥冥中註定的。這重要嗎?」

  「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相信巧合這種事;而且,我希望知道我的處境究竟如何。」

  「如果你能知道,那算你幸運。」

  「這是威脅嗎?」我說。

  「其實更像是我的告白,我是想到我自己——還有我的處境。」

  「既然你有心告解,那……今早是你叫龍尼到外頭來幫我喂鳥的嗎?」

  「才不是。」她說得斬釘截鐵。「是他自己要去的。」她又加上一句:「如果你不相信巧合,那你大概也不怎麼相信有偶發事件這種事——我是說在你的世界裡。」

  「現在不是在談『我的』世界。我對你剛提到的冥冥中註定的事有興趣。說來聽聽吧!」

  她遲疑著:「我不知道你要我告訴你什麼。」

  「所有讓事情演變成這般田地的來龍去脈。」

  「你真的很把它當一回事,對不對?」

  我聽得出她聲音裡的一絲驚訝。

  「對」

  「我也很當真。再怎麼說,這畢竟是我的人生,而且就要支離破碎了。可是真要我去解釋,我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就片片段段的說吧!其實剛才已經起了頭,談到你婆婆。她有什麼好憂傷的?」

  「她愈來愈老了。」

  「我也一樣啊,可是我並不憂傷。」

  「真的嗎?反正,對女人來說不一樣。」

  「你公公不也同樣愈來愈老?」

  「我公公已經不在了,他好些年前就跟另外一個女人跑了。史丹好像步上了他老爸的後塵。」

  「他爸爸跑掉的時候他幾歲?」

  「十一二歲吧。史丹從來不提這件事,可是這是他童年時期的大事。每次我在責難他的時候都必須提醒自己這一點。他爸爸離開的時候,我想他比他媽媽更難過。」

  「如果他從來不提,你又怎麼知道這件事?」

  「你這問題問得真好。」

  「那就給我個好答案。」

  她慢慢思索。我看不到她的臉,可是我用眼角餘光瞥到,坐在我身旁的她,兩手放在膝上,頭對著張開的雙手彎得低低的,好像正在努力打開一個結,或是解開一團線球。

  「我先生已經找他爸爸好一陣子,」她說。「慢慢接近崩潰了。或許是我把他弄成這樣子的。他一直在找他爸爸,希望找到以後能讓他恢復正常。」

  「史丹曾經精神分裂過嗎?」

  「沒那麼嚴重。不過他的生活倒一直都像是四分五裂。他是那種過度自信,結果變成完全沒有自信的人,這讓他的腦筋變鈍了,大學幾乎畢不了業。事實上,我就是因為這樣才遇到他的。我是他法文班的同學,他請我當家庭教師。」她用一種椰榆的語調加上一句:「這種師生關係一直延續到我們的婚姻當中。」

  「娶一個比他聰明的太太,對男人來說可能很不好受。」

  「對女人來說也不見得好受。不過,我並沒有說我比史丹聰明。他只是還沒找到自我。」

  「他在尋找自我嗎?」

  「他一直拼命在找,找了好久了。」

  「他找的是他爸爸。」

  「那是他找回自我的辦法。他似乎覺得他爸爸離開他的同時也把他的人生意義帶走了。這話聽起來荒唐可笑,可是其實並不。他一方面很氣他爸爸遺棄了他,一方面又很想念他,很愛他。這兩種情感混在一起,很容易讓人麻木的。」

  她聲音裡的濃厚感情讓我吃驚。她關心她的丈夫甚深,只是不承認罷了。

  我們通過一個隘口,開始往下開進山谷。路面上層層的黃沙堆積到半空中,把遠處的山景弄得朦朦朧朧的,仿佛是老電影的一幕:一架二次大戰時代的轟炸機從凡南機場吃力地往上飛,然後轉向北邊。它的目的地或許就是聖德瑞莎的火災現場。

  我沒有把這副景象告訴我身旁的珍。另一個念頭開始在我的心裡索繞不去。如果史丹步上他爸爸的後塵面跟另一個女人跑了,他不可能直接跑到他媽媽住的地方去。拉斯維加斯或墨西哥才更可能是他的目的地。

  我們經過一個寫著「北嶺」的路牌。我朝珍望了一眼。她仍彎身向前,還在解她那個看不見的線球。

  「你家離公路有多遠?」

  「大概要開五分鐘。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們應該先到你家看看。我們還不確定史丹有沒有把你兒子帶到聖德瑞莎去。」

  「你想他們會在家裡?」

  「不太可能,不過也說不定。無論如何,我們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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