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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格街血案(8)


  「我並不想讓您白白受累,先生,」水手說道。「我決不會昧了良心做事,我一定好好酬謝您——換句話說,只要合情合理,什麼都行。」

  「好,」我朋友答道,「的確非常公平。讓我想想看!——要什麼呢?哦!說給你聽聽吧。我要的酬勞只有一點。就是請你儘量把莫格街這件人命案子全都告訴我。

  說到末尾,杜賓聲調很低,而且很沉著。他就這樣沉著地走到門口,鎖上門,把鑰匙收在口袋裡。再從懷裡掏出手槍,不慌不忙,放在桌上。

  水手臉上頓時漲得血紅,仿佛憋得透不過氣來,一味在掙扎似的。他一骨碌跳起身,握緊木棍;但轉眼又坐了下來,渾身直打哆嗦,臉色變得死白。他一言不發。我看了不由打心眼裡同情他。

  「朋友,」杜賓對他客客氣氣地說,「犯不著這麼大驚小怪——實在犯不著。我們對你並沒安什麼壞心眼。我拿君子的人格和法國人的人格向你擔保,我們決不想害你。我完全知道你跟莫格街這件慘案沒關係。可也不能否認,你跟這件案子多少有幾分牽連。聽了我剛才說過的話,你勢必知道我在這件案子上,自有掌握材料的來路——你做夢也想不到。事情就是這麼樣。你並沒犯什麼罪,說真的,沒有罪名。你原可以大著膽子搶一通,可你連搶劫這罪都沒犯。你沒什麼好隱瞞的。沒理由隱瞞。另一方面,就拿道義來講吧,也應當把知道的一切都老實交代出來。眼前有個無辜的人,為了這罪名,關在牢裡,只有你能說出誰是這件案子的兇手。」

  水手聽了社賓說出這番話,才大大地定下心;只是原來那副肆無忌憚的神氣一下子都沒了。

  「老天保佑!」他匆匆緩了口氣說道,「我就把這件事,盡我所知全告訴您把;——不過我並不指望您信我一半話——要是指望您相信,才叫傻呢。怎麼說我也是沒罪的;萬一我要因此償命,也要全都說出來。」

  他敘述的事情大體如下:不久前他航行到東印度群島,跟一夥人在婆羅洲上岸,深入內地去遊覽。他跟個夥伴捉到了這頭猩猩。夥伴死了,猩猩就落在他一個人手裡了。歸途中,猩猩野性難伏,害他費了不少勁,才終於帶回巴黎,太平無事地關在家裡,為了免得招惹街坊鄰居向他打聽,徒生麻煩,他一直謹慎地把猩猩藏開,等到猩猩腳上給甲板木刺紮壞的傷口好了再說。目的就是想把猩猩賣掉。

  那天晚上,或者不如說是出人命案的那天清晨,他跟幾個水手玩了一通,回到家裡,只見這頭野獸呆在他臥室裡,原來它是從隔壁一間密室裡破門闖進來的,原還以為把它關在密室裡不怕它逃走呢。猩猩拿著把剃刀,滿臉肥皂泡,坐在鏡子前,打算刮臉,不用說,准是從前它打密室的鑰匙洞裡看到主人這麼做過。眼看這麼兇猛的一頭巨獸,手裡拿著這麼危險的一把兇器,又使得這麼熟練,他不由嚇壞了,一時不知怎麼是好。他一向用鞭子壓服這頭猛獸,哪怕野性大大發作時也壓得住,這回他又用上了鞭子。猩猩一見鞭子,頓時跳出房門,奔下樓,真是不巧,有扇窗子正開著,它就跳出窗子,逃到街上去了。

  法國水手大失所望地追了出去;這頭猩猩,一手仍然捏著剃刀,不時停下腳回頭看看,對追趕的人擠眉弄眼,指手畫腳,等到快追上時,才又逃跑。這樣追來追去追了老半天。這時快清晨三點鐘了,街上一片死寂。逃到莫格街後面一條胡同裡,猩猩看見列士巴奈太太家四樓寢室那扇開著的窗子裡有燈火,不由得留了神。它奔到屋子跟前,一眼看見避雷針,就身手異常矯捷地順杆爬上去,百葉窗子正巧開著,靠著牆,它一把抓住百葉窗,趁勢縱身一跳,跳到床頭上。這一套工夫不消一分鐘就耍完了。猩猩一闖進房裡,百葉窗就又給踢開了。

  這時,水手心裡又喜又急。喜的是,這回大有希望把野獸重新抓住,因為它既然自投羅網,就不見得逃得出來,要麼順著避雷針爬下來,只要下來就可以截住。急的是,這畜生不定在屋內會幹出些什麼來,真是放心不下。這一想,他就照舊緊追不放。要爬上避雷針倒不難,尤其是個水手更不在話下;可是剛爬到齊窗口,窗子離開他還有一大截路,就爬不進去了;至多只能探出頭去看看屋內的情形。這一看差點沒把他魂嚇掉,失手摔下來。就在這時,半夜裡傳來淒厲呼叫,驚醒了莫格街居民的好夢。列士巴奈太太母女,身穿睡衣,看來正在整理上文提到過的鐵箱裡的信件。這口鐵箱原先就已推到房間當中,打開著,裡頭的東西全散在地上。被害人准是背對著窗口坐著;從那頭野獸闖進房裡,到傳出喊聲這段時間來看,她們大概沒馬上看見它。一定把百葉窗啪啪地響當作給風刮的呢。

  水手朝裡一看,只見這頭巨獸早已揪住列士巴奈太太的頭髮(她剛梳過頭,頭髮全披散開來),這時正模仿理髮師,揮著剃刀,在她臉上亂刮。女兒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早就昏倒了。這時,老太太的頭髮給揪了下來,她又喊又叫,拼命掙扎,猩猩原來大概沒存惡意,這一來就勃然大怒,頓起殺心。猩猩那條鐵臂使勁一揮,差點沒把腦袋割下來。猩猩一見血,恰如火上加油,益發狠了。只見它咬牙切齒,兩眼殺氣騰騰,撲到那姑娘身上,伸出可怕的爪子,扼住脖子,扼得她咽了氣才鬆手。這當兒,它眼睛骨溜溜地亂轉,湊巧看到床頭外邊主人那副嚇壞了的臉色,心裡准沒忘了催命鞭的滋味,頓時不再發火,反而害怕起來。自知難逃一打,就一昧想掩蓋犯下的血腥罪行,緊張不安地在房裡跳來跳去;碰到什麼家具,就一把掀翻砸爛,還拖開床墊。臨了,先抓起小姐的屍體,塞在事後發現屍體的那煙囪裡,再馬上拉起老太太的屍體,從窗口一頭扔下去。

  猩猩拖著遍體鱗傷的屍首走到窗口,水手就嚇得縮了回去,連爬都爬不動,只得順勢滑下去,趕緊馬上回家——生怕這件慘案鬧穿,害他受罪;驚恐之下,巴不得把這頭猩猩的命運置之度外。大家在樓梯聽見的話,就是那法國人嚇得失聲叫出來的,當中還夾雜著那野獸神哭鬼號般的吱吱叫。

  我沒什麼好再交代的了。猩猩一定是大家破門過去前,順著避雷針逃出房的。它跳出窗口時准把窗子碰上了。後來,猩猩給失主親自抓到,賣給植物園,得了一大筆錢。我們到警察廳長的官衙裡報告了事實真相。杜賓另外串插一些意見,勒·本才當場開釋了。廳長大人儘管對我朋友有些好感,可是眼看疑案破獲,掩飾不住心頭羞慚,只好冷言冷語刺了一兩句,聊以自慰,說什麼不該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讓他說去吧,」杜賓認為犯不著答腔。「讓他發發宏論,他才安生。我把他將死,就稱心了。話說回來,這件疑案他破不了,根本不像他想的那麼是值得奇怪的事;因為老實說,我們這位朋友警察廳長儘管老奸巨猾,卻欠缺深謀遠慮。他有智無謀。只有頭,沒有身體,跟拉浮娜女神的像一樣——頂多只有頭和肩膀,像條鰵魚。但到底不失是個機靈鬼。那套油滑手段特別叫我喜歡,他就是靠那套功夫以智囊聞名於世。我意思是說他只會『否認事實,強詞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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